正文 第617章 匈奴體系(二)

揉了揉太陽穴,劉徹對魏尚露出一笑容,道:「孟舒公請繼續……」

魏尚點點頭,接著說道:「而匈奴諸部與單于庭之間,又有遠近親疏之分,其左賢王所部,臣不了解,也沒接觸過,不好評判……」

「然其幕南右賢王以下諸部,老臣還算略知一二。」

魏尚站起身來,走到掛在宮牆之上的那副木製的舊式地圖前。

這副地圖是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出使匈奴的漢使歸國後,依據其記憶描繪的匈奴部族分布圖。

長久以來,這副地圖都掛在甘泉宮之中,作為漢室天子激勵自己不要忘記復仇雪恥的東西。

「昆邪部,又稱為渾邪部,其先,乃義渠也!陛下可召大鴻臚公孫昆邪,一問便知,據老臣所知,大鴻臚的祖父,曾是義渠部族的世子,因內亂而出奔中國的!」

聽著魏尚的話,劉徹也是怔了怔。

義渠?

這個民族,劉徹當然不陌生,話說起來,如今的北地和代郡以及上郡的部分地區,在戰國初期和中期,都是義渠人的地盤。

秦昭王甚至都要藉助義渠的兵力來穩固自己的權力。

但這個部族,早就消散於歷史的煙雲之中。

到了現在,義渠這個部族,給劉徹留下的唯一印象,大抵也就是公孫昆邪父子了。

但劉徹卻沒想到,公孫昆邪父子居然跟匈奴的昆邪部族有著如此的淵源。

仔細想想,劉徹一拍大腿,喃喃嘀咕道:「公孫昆邪,昆邪,昆邪,朕早該想到的!」

當此之時,北方游牧民族的貴族漢化或者歸義後,都會以部族名為自己的姓氏或者名字。

例如著名的金日磾,就是以休屠部族的象徵,金為姓。

假如說是昆邪部族,劉徹就可能都弄不明白這個部族的過去和現在以及未來。

但魏尚一說義渠,劉徹就知道,他馬上就能弄明白這個部族的前世今生,以及社會風氣,生活習俗,權力傳承方式。

因為石渠閣里,至少有幾百卷秦人記錄的義渠族資料。

這些資料非常詳細,幾乎事無巨細,甚至有很多,就是本來就是義渠人到秦廷為官後寫下來的。

「至於休屠……」魏尚的眉頭皺起來,似乎這個問題有些難以回答,良久,他才道:「休屠部族,老臣也實不知其來歷,但有一點,可以斷定,此族非匈奴種,也非過往曾在中國史書上所見之鬼方、犬戎之屬,據說,其先祖乃是為冒頓自西方擊敗後,臣服於匈奴,冒頓乃遷其族於河西,其人種大抵白膚褐眼,身長體壯,喜以黃金、赤金祭祖,傳說其族鑄有祭祖金人……以老臣所見,休屠部族,當與昔者左傳所見之白狄類似……」

劉徹聽了微微點頭。

白種人在中國的歷史就是一個悲劇!

可能很多人都不清楚也不知道,在春秋時期,曾有白種人隨同其他夷狄,入侵過中國。

當時周室東遷,周王朝連自己都保不了,華夏腹地,群魔亂舞,各國諸侯甚至出了就門就是夷狄的土地。

翻開左傳,能看到無數奇奇怪怪的夷狄民族。

其中,白狄這個群體出境的概率很高。

甚至,最終,白狄人在中國歸化後建立自己的政權,這就是中山國。

只不過,那個時候的所謂白狄,其實已經完全漢化了。

至於休屠部族,劉徹記得,後世有大量的歷史記載證明了這個部族確實是白種人。

十六國時期的後趙政權,就是昆邪族的後裔所建立的。

然而,無論這些白人曾經攪動過多大的風浪,最終,他們都徹底沉寂於歷史的長河中。

「至於樓煩、白羊,此兩族戰國時,就有記載,李牧與蒙恬還跟他們交過手呢!」魏尚摸了摸鬍鬚,道:「以老臣所見,此兩族習性多從犬戎,羌氐之屬,最是粗鄙野蠻,殘忍暴虐!」

這個事情劉徹倒是知道的。

趙國大軍當年開拓河套,向陰山進軍的時候,就不止一次與這些部族作戰。

白羊、樓煩、林胡,是出現在趙國史書中最多的異族。

當時的匈奴,與這些部族相比,不過是個戰五渣。

「樓煩部族與白羊部族,以老臣所知,是當年冒頓起兵後,主動歸附匈奴之部族,故此,歷代皆得單于庭信重,委以重任,甚至許其自河南至河西之廣大牧場,其白羊王,更曾號為河南白羊王!」

「而休屠昆邪者,在匈奴地位,就不如白羊樓煩了,但因其部族丁口牲畜多,所以也不容小覷!」魏尚侃侃而談,臨了,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事情,對劉徹鄭重的道:「若有朝一日,國朝用兵於北,除休屠昆邪白羊樓煩四部族外,陛下還需小心在胭脂山以西三百里的呼揭族,此部族,以老臣了解,曾經長期為患匈奴,冒頓在位時,竟不能制,直至老上單于即位,調集大軍西擊月氏,方使其臣服,老上恐呼揭為禍,於是,命其次子,號為『奢遮』者為呼揭王,分其王庭萬騎一為呼揭王之軍,這是匈奴唯一一次,征服敵人後,廢其王室,以單于子代之的例子!」

聽到此話,劉徹也點點頭,道:「孟舒公,朕記住了!」

烏揭這個部族,劉徹並不陌生。

在將近三十年前,也就是漢匈河南大戰結束後的第二年,匈奴的老上單于,寫了一封看上去溫良謙恭,實則殺氣騰騰的國書。

在那封國書中,老上就得意洋洋的對漢室誇耀他的武功: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強力,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定烏孫、呼揭、樓蘭及其旁二十六國,諸引弓之民,併為一家。

能被老上單于將之於烏孫、樓蘭這兩個強國並列,而不是劃入「其旁二十六國」之中,這呼揭族的力量,再怎麼樣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更別說能讓老上這等人傑,都覺得棘手,難以處置,必須用自己兒子去坐鎮,才能管轄和約束的部族。

恐怕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

說不定,是一個比獵頭族還恐怖的野蠻部族。

而劉徹不清楚的是,這個呼揭族,比他想像的還要生猛。

在歷史上,匈奴在後期出現了五單于並立的局面。

而呼揭王就是這五單于之一。

但他不知道,所以,也只是將這個事情在心底記下來。

而魏尚此時卻走回自己的坐位,在侍從的攙扶下,緩緩坐下來,對劉徹道:「至於陛下所問匈奴諸族之關係,老臣所知,也不是很多,只知道,匈奴國中,有兩派勢力,主張南下侵漢之幕南部族,與主張西進之幕北諸族,兩派彼此鬥爭了數十載,三歲前,軍臣單于發動政變,血洗了幕南派,殺了其領頭的右賢王,放逐和流放了大批與右賢王親密的貴族和將領,因其殺戮太甚,引得國中貴姓者如蘭氏、須卜及呼衍氏族等不滿,於是軍臣不得不立右賢王之子伊稚斜者為日逐王!」

「軍臣連右賢王都殺了,還會怕幾個貴族?」劉徹有些懷疑的問道。

須卜氏和呼衍氏的匈奴人,劉徹都見過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魏尚笑了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匈奴國中,除左右賢王、左右谷蠡王外,其餘官職,如左右大將,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世代皆出自須卜、蘭氏以及呼衍氏三姓,此三姓之力,不下於攣鞮氏,且其族眾散佈於匈奴所屬各部,世為貴族,執掌大權,便是單于,也要考慮此三姓之立場!」

攣鞮氏,劉徹當然知道是誰。

匈奴的王族,單于家族,就是以攣鞮為姓。

聽完魏尚的描述,劉徹已經大概清楚了匈奴的權力構造了。

簡單的來說吧,匈奴與其說是一個部落聯邦組成的帝國,倒不如說是一個部落聯盟的利益綜合體。

單于庭跟它下面的其他部族之間的關係,與其說是君臣,倒不如是老大跟小弟之間的關係。

這個鬆散的帝國體系,是藉由匈奴的強大軍隊和冒頓老上以來的赫赫聲威,才團結到單于庭這邊的。

看似單于號稱「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實則單于的王座,是建立在沙丘上的。

鬆散的聯盟,異常的脆弱。

而單于庭方面為了維繫自己的統治地位,又對下面的部族,橫徵暴斂。

用一句中國的成語來形容此刻匈奴帝國的處境,那就是:天下苦匈久矣!

只要有人站出來,打起反匈奴的旗幟。

劉徹相信,響應者肯定會有無數。

歷史上,當漢軍北上的時候,無數的來自匈奴國內的各個部族的年輕人,自帶乾糧和裝備,爭先恐後的加入漢軍。

甚至,有舉族來投的例子。

只能說,匈奴人到底是文明層次太低了,凝聚力和同化能力,差到無以復加!

這要換了中國,別說六十年了,二十年就能讓整個草原的所有部族都確信,自己就是黃帝之後,顓頊氏啊青陽氏啊什麼的嫡系子孫。

可匈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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