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聽完申屠嘉的發言,緩緩的抬動了一下手臂。
對匈奴復仇,同樣是漢室王朝的政治正確。
從劉邦開始,這個使命就已經深深印刻進漢室王朝的骨髓之中。
沒有任何一個皇帝敢公開放棄對匈奴的復仇戰爭。
事實上,也沒有任何一個皇帝會放棄對匈奴復仇。
道理也很簡單。
這個世界只能有一個老大,一山不容二虎!
所以,劉徹不能拒絕將軍們的提議。
劉徹站起身來,看著群臣,朗聲道:「高帝遺朕平城之憂,呂后單于書絕勃倫,朕一日不敢或忘!」
這個態度是一定要表的。
也是維繫君臣關係的基石。
「昔齊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之!」劉徹繼續道:「仲尼曾曰:十世之仇,猶可復也,是以朕即位以來,賞勵士卒,任用賢將,開考舉,廣開言路,遍取英才,輕徭薄賦,鼓勵農桑,以勸耕為要,為的就是來日,提兵北上,執單于於朕御前,獻俘於高廟!」
劉徹這番話,算是說到了群臣的心坎裡面去了。
北上出塞,擊敗匈奴,雪呂后之恥,復平城被困之仇,這就是當前漢室軍方的主流意見和民間的共識。
六十年前的平城之戰,漢室不清楚,匈奴人是怎麼想的。
但反正,漢室這邊是不服氣,也不甘心的。
明明打了個五五開,卻受限於經濟和政治,只能低頭認慫,簽訂屈辱的和親條約,還要眼睜睜的看著匈奴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任何一個骨氣有尊嚴的人,都不會舒服。
更別說之後幾十年,匈奴人隔三岔五就要來撩撥一下漢朝。
十四年前,匈奴火燒回中宮,五年前,大掠邊郡,士卒死傷數以千計。
從雲中到右北平,自漁陽至邯鄲,跟匈奴有血仇的漢室臣民,不計其數。
而南北兩軍,有超過七成的兵源和軍官,來自這些地方。
這就是使得,漢室的主戰派,擁有了最穩固的基本盤。
沒有任何人可以忽視這股龐大的力量的聲音。
聽著天子的話,主戰派們歡欣鼓舞,意氣風發。
但劉徹卻將話鋒一轉,道:「只是,孫子曰:主不可因怒而興師,自古以來,大國征伐,皆以廟算為先,廟算多者勝!」
「欲伐匈奴,不可不廟算布置,審視敵我!朕身為民父母,也不可不為臣民性命謀算!」
這兩句話讓原本有些黯然神傷的主和派,一時間都昂首挺胸起來。
至於主戰的大臣將軍,則有些忐忑。
但沒有人能反對天子的說法。
自春秋以來,廟算布置,就是國家級別的軍事行動中最重要的一環。
經過司馬驤且、孫武、吳起和孫臏等先賢的發揚,廟算在此時,已經成為軍事行動中必不可缺的一環。
所謂廟算,最開始是帶有嚴重的封建迷信色彩的行為。
夏商周時,每次軍事行動都要卜卦、祭天,求問鬼神,得到吉兆,才會出兵。
但經過春秋戰國時期的列國攻伐兼并,中國戰爭的藝術和水平不斷提高。
發展到今天,廟算已經褪去了它的大部分迷信色彩,成為了國家戰略布置的代名詞。
典型的例子就是秦趙長平之戰,交戰雙方在戰前和戰時都進行了無數次的商議和針對戰爭的推演。
秦廷方面更是幾乎動員了全國的所有力量,將它的每一個村莊,每一個人口,每一粒米,都進行了全面的動員。
為了不讓趙國知曉秦廷的布置,秦國甚至下達了嚴令:有敢泄武安君為將者殺無赦!
趙國方面也不例外。
著名的紙上談兵的故事就很好的說明了,在當時,趙國已經很重視戰略布置了。
而在漢室,廟算布置更是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頂峰。
三年前,吳楚叛亂,周亞夫領軍平叛前,就是先跟劉徹的皇帝老爹,密議了數天,君臣相互坦承,交代各自的要求和底線,並對戰事的可能發展方向,進行了推演。
正是這樣的戰前預估與預算,在平叛過程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吳楚之亂三月而平,廟算布置好,在其中佔據了很大的因素。
不然,要是梁國一告急,周亞夫就被逼著去救睢陽,吳楚之亂指不定要鬧成什麼樣。
而劉徹,則想更進一步。
將後世的參謀聯席會議機制引入漢室。
將廟算這個辭彙,進行更細緻和更深入的再理解。
於是,劉徹拍拍手,少府令劉舍立刻就心領神會,命人將一副巨大的紙質地圖,抬進了殿中。
這是史上第一副,繪製在紙質材料上的地圖。
它由兩個巨大的木軸卷在一起。
這兩個木軸長達七尺,卷在一起的紙張,是少府方面開發的厚皮紙,這種紙,比起現行的白紙,更厚也更粗糙,但卻是很適合用來繪製地圖。
但這樣一來,這副地圖就變得很重了。
它是由四個人抬著抬進的殿中。
劉徹揮揮手,劉舍就讓人將這地圖打開。
兩個宦官拉著地圖的兩軸,緩緩的將之攤開。
於是,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副長達十餘丈,寬約七尺的龐然大物。
上面,山川河流,城市湖泊,一覽無餘。
巍峨的長城,沿著山巒的線條延伸,將這個地圖一分為二。
漢朝在左,匈奴在右。
一個又一個的木製人偶,在少府官員的布置下,出現在了地圖上。
劉徹走到這副巨大的地圖前,看了看,非常滿意。
這副地圖,應該是目前全世界最先進最清晰的軍用地圖了。
許多新的地圖繪製技術和新的標準在這地圖上使用。
譬如,出現了等高線,比例尺以及各種符號的解釋標註。
而那一個個人偶,則代表了一支支漢匈雙方的軍事力量。
在漢室這邊,自雲中以南,蝟集著一支龐大的軍隊。
漢室的野戰主力軍團,句注、飛狐、北地、細柳、灞上、棘門依次排開,而長城的駐屯軍,則依託與長城防線,散布在長達千里的邊境上。
而匈奴方面,限於情報和信息的來源,只能將目前已知的匈奴幕南部族和其大概兵力和位置布置在地圖上。
但,僅僅是這樣,也是一個令人恐懼的武裝力量。
僅僅在河套方向及其附近,匈奴就有六個人偶在相互守望,從右北平到雲中的漫長邊境附近,還有十多個人偶,散步在草原各地。
在腹心深處,匈奴龐大的幕南集群,讓人望而生畏。
劉徹拿起一個人偶棋子,道:「句注軍,有兵,萬一千七百人,騎兵五千,去年皆已換裝,然,句注在雁門,負有守備之要,因此只能調動最多三千騎兵!」
「飛狐軍,有兵八千七百人,其中騎兵三千,今歲四月完成換裝!」劉徹又將在句注身後的飛狐軍的人偶拿起來:「然,飛狐乃天下要塞,負山河之重,輕易不可動!」
劉徹於是將這枚人偶放下。
飛狐軍的駐地,是著名的廣昌縣,在後世,此地名曰保定。
早在楚漢爭霸時,酈食其就曾對劉邦建議:願足下急復進兵,收取滎陽,據敖庚之粟,塞成皋之險,杜大行(太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馬之津,以示諸侯效實形制之勢,則天下知所歸矣。
飛狐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不到危急時刻,此地駐軍就不會調動。
三年前吳楚之亂,飛狐駐軍就一個兵也沒有調動。
劉徹將視線北移,放在北地身上。
這裡有著漢室最大最強的騎兵集群。
北地郡及其周圍的隴右,代上,漢室在那裡擁有二十多個馬場,以及多達三萬人的騎兵。
最重要的是,這支部隊,從來都是漢室的預備部隊。
換句話說,他隨時可以調動,他隨時處於戰備狀態。
兩個月前,義縱奉命前往雲中,沿途經過北地,然後義縱回報劉徹:北地兵將,訓練有素,裝備精良,國有事,必用北地軍!
事實也證明了,北地軍始終是漢室軍事力量中的王牌。
從吳楚之亂,到征伐朝鮮,乃至於歷史上小豬與匈奴的番戰,北地軍的身影都活躍於其中。
甚至,劉徹現在的宿衛武裝力量,虎賁與羽林兩軍中,五成以上的軍官,是從北地抽調的。
在歷史上,北地郡和隴右郡以及代上的軍事貴族集團,在中國歷史上活躍了千年,主宰著王朝興衰。
劉徹拿起這枚人偶,將之推到雲中城上。
「北地、隴右及代上,可出騎兵兩萬!」雖然咬咬牙,在這個地方,漢室動員出一支五萬人的軍事力量,也不是不可能。
但那樣的話,等於殺雞取卵,沒有那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