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24章 盤算

「爾等此去面聖,隨性即可,陛下乃聖人,既然開口要見爾等,必不會與爾等為難……」師旦心中想著臨行前,館陶大長公主的話語,深深吸了口氣,隨著堂邑候家的兩位公子下了馬車。

舉目四望,旌旗林立,一排排的高大衛士,靜立道路兩側,原野之中,兩隊相錯而過的騎兵,正在巡邏。

鎬池之邊,黑龍旗飄揚。

旗上的應龍張牙舞爪,好似欲擇人而噬。

即使師旦也算見多識廣,但心下還是難免疙瘩一聲,感覺背脊有些發涼。

彷彿好似走到了地獄門口一般,進了那個門口,就再也走不出來了。

師家的幾個隨行子弟,就更加不堪了。

他們連走路,幾乎都有些顫抖。

反倒是帶著他們來的陳須與陳蟜兄弟步履如飛,一邊走還一邊笑著交談。

看著陳須兄弟的模樣,師旦穩住陣腳,對自己身後的子侄們低聲道:「都打起精神來,不用害怕,天子乃是聖天子,施仁政,廣教化,澤被蒼生,豈會與我等為難?」

跟著師旦的師家子侄,這才稍微輕鬆了一些。

師旦無奈的嘆了口氣,望著那鎬池邊上飄揚的黑龍旗,神情極為凝重。

因為師旦已經明白了。

他與他的家人,方才的表現,與其說是對未來不確定的恐懼,以及面聖前的緊張。

倒不如說是,劉氏過去六十年積威的體現。

過去六十年,多少天下豪強,英雄人物,紛紛倒在了劉氏黑龍旗之下。

對如他家這樣的地方豪強來說,劉氏天子,就等若是天敵一樣可怕的存在。

他來到天子面前,就跟官員看到了廷尉大牢的牢門一般,豈能不害怕?豈能不畏懼?豈能不緊張?

過去六十年,斷頭台上的斑斑血跡,遷徙路上的生離死別,鑄就了漢家天子的赫赫威名。

「陛下,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師旦不由得就想起了當初馮唐對太宗皇帝的勸諫之語,在心中默念幾聲,真心是覺得馮公所言真是大善!

這治理天下,豈能不照顧像他們家這樣的地方良紳?

然而,如今的劉氏,正如馮唐當年之言,法太明,什麼都規定好了,什麼都想管一把,甚至就連他們這樣的生意人的事情,都要攙和一把,定下種種律法,稍微違背,立刻就有官吏查辦!

真是「一言不相應,文吏以法繩之,其賞不行而吏奉法必用」。

真是苛政啊!

在此苛政之下,似他家這樣延綿數十載,財富累積以萬萬計的大賈,就跟浮萍一樣脆弱,螻蟻一樣渺小。

即使世代謹慎,上下打點,一遭來了個不講道理和情面的郅都,六十載經營,頓成一場空!

而與之相反的卻是,劉氏四代天子,包括呂后在內,對那些泥腿子、破落戶,甚至是奴婢都比他們這樣的豪強好。

今上即位以來,更是如此。

對泥腿子們大把撒錢,廣施仁政,卻不肯分潤半點好處給豪強大賈,相反,種種限制,層層疊加。

直讓師旦感覺這個世界簡直錯亂了。

但偏偏,師旦卻無法對此說出半個不字,更不敢有所議論。

只能將這一切深深埋在心底。

過去六十年,劉氏政權,用死亡與鮮血,教育了所有敢於反抗的人。

天子的權柄,立於屍山血海之上。

前年吳王劉濞的叛亂結果,更是提醒了所有人,不要跟長安作對,不然,你將死無葬身之地!

想著這些,師旦就無可奈何的搖搖頭。

面對劉氏,整個天下的商賈豪強官宦世家,都是無可奈何的。

正是這樣的情勢下,原本已經奄奄一息的穀梁派,才會在關東大地重新活躍,幾與公羊派爭鋒。

原因何在?

還不是大家發現,倘若推動穀梁派上台,大家都有好處可拿。

若讓穀梁派執政,那就等若世家大族的理想世界,三代可期了。

可惜的是,至今為止,別說穀梁派了,就是公羊派,面對關中這個黃老派和法家的大本營,也是一籌莫展,只能潛心經營,以待時日。

一邊想著這些事情,師旦一邊跟著陳家的兩位公子,走進天子行營之中。

一進門,師旦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輛輛豪華的馬車,一字並開,停在了轅門口。

這種馬車,師旦一眼就認出來了。

正是所謂的安車駟馬。

所謂安車駟馬,當此之時,除了致仕兩千石以上大臣,天下聞名的大賢者,可得天子旨意後乘坐外,就只有諸侯王、萬戶侯夠資格乘坐了。

換句話說,今天陪同天子遊獵的,恐怕最起碼都是萬戶侯一級的大人物、巨頭。

甚至,就連坐鎮一地,稱孤道寡的大王,也會出現。

如今,長安城裡,就有一位這樣的大王。

今上的胞弟,坊間傳聞,素來最親的江都王劉閼。

師旦,頓時就呼吸急促了起來。

身為商人,他自然知道,什麼樣的買賣最賺錢。

那就是做官府尤其是大王們的買賣。

只要搭上這些大人物了,哪怕只是借其虎皮,所得利益,都是以千萬為單位計算的。

但轉念,師旦的心又沉寂了下去。

他現在是被強制遷徙來關中的地方豪強。

在劉氏政權眼中,大概已經貼上了「非法」的標籤,就跟砧板上的肉一樣,是圓是扁,全看主人的心情。

那裡還有什麼能耐蹦躂,甚至攀上這些大人物的高枝?

恐怕……

師旦搖搖頭,他自然知道,商賈在貴族、諸侯王眼中是個什麼形象。

說的好聽點,是暴發戶,說的難聽點,市籍賤民而已。

別說是他如今已經落到了這個地步了,就是全盛之時,想要攀上一位諸侯王,那也幾乎沒有希望。

這個時候,迎面走來一位宦官打扮的年輕男子,看其的衣著打扮,在這宮中,地位想來也不低。

師旦只見,那在自己眼中,好似高山一樣的兩位陳家公子,第一時間就迎上前去,拱手作揖拜道:「小子們見過王公……」

師旦立即就想起了,當今天子身邊那位據說從不離開其左右的貼身近侍王道。

連忙跟著陳須兄弟恭身一揖。

只聽那宦官悠悠道:「兩位公子真是太抬舉奴婢,陛下有命,兩位公子來了,即刻去夏夫人那邊問安……」

陳須怎敢拿大,笑著恭維道:「王公說笑了,小子們豈敢在您面前失禮?」

王道卻是呵呵一笑,並不答話。只是打量了一下陳家兄弟身後跟著的人,問道:「誰是師旦?」

師旦聞言,立刻出列,恭恭敬敬的拜道:「粗鄙野人師旦,見過王公,賤名竟得公知,小人惶恐!」

王道上下打量這人一番,嘿嘿一笑,道:「你跟咱家走吧,陛下那邊還在等著呢……」

師旦聞言,滿臉的不可思議。

以他所知的情況,此次隨陳家兄弟來伴駕遊獵,那是館陶長公主爭取來的機會。

可如今看來,似乎情況並非如此。

天子似乎專門抽了時間,要見他!

師旦的手都在顫抖了起來。

「我何等卑微,天子竟然專門抽空見我?真是萬死也不足以報聖恩一二……」師旦心中激動無比。

看上去,似乎跟之前他心中所思所想,風馬牛不相及。

但實際,卻是正常的很。

譬如說,在天朝,網路上,一大幫大V天天恨不能生吞TG,活剝政治局,但,要是有一天,忽然來了一個人,直接指名道姓,請這些人中的一個去跟天朝BOSS面對面交流,你看看,這貨會不會立刻黑轉粉,美分變五毛?

一切都是利益使然而已。

……

劉徹坐在榻上,翻看著有關師家的檔案的和記錄。

窗外,碧波蕩漾,風景怡人。

劉徹的心情也很好。

這師家的檔案,劉徹這些天,看了許多回了。

心中也已經有了大概的概念。

這師家,在他計畫中,還真有些用。

「陛下,師旦帶到……」門口,傳來了王道的聲音。

「帶進了吧……」劉徹淡淡的吩咐一聲。

老實說,今天接見師旦,其實是有些冒險了。

這要被朝臣們知道了,下次朝會,丞相跟御史大夫能把唾沫星子直接噴劉徹臉上。

在漢室,商賈們的政治地位,也就比贅婿和囚徒強一些。

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身為天子,接見商賈,這本身就是犯忌諱的事情。

但好在,借著今天遊獵的機會,用真番、馬韓和劉閼這些當幌子,劉徹也不怕這個事情被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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