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回 崖穴棲身踽涼曠野 帳篷話密風雨草原

玉嬌龍在老婦家裡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便辭別老婦,又騎上大黑馬,到山那邊的大草原上尋找達美去了。

那草原真是大極了,極目遠眺,芳草連天,無邊無際。草原上看不見一個帳篷,一隻牛羊,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一縷炊煙。

除了陣陣拂來的帶有春意的微風,整個草原就只剩下一片空曠和死寂。

玉嬌龍立馬高坡,真不知如何縱馬才好。佇思片刻,她只好撥轉馬頭,沿著山腳,順著草原邊際向西行去。她一邊走,一邊不住向草原深處眺望,多麼希望看見帳篷,找到人煙,哪怕僅僅只發現一兩隻走失的羊羔也好。可整整一天過去了,卻連一點人跡也未發現。眼看太陽已經落進草原,一片巨大的陰影,工從山後漸漸伸展過來。玉嬌龍急待找個可以遮風蔽露的地方,度過這漫漫的長夜,可在這茫茫荒野之中,哪兒是自己的棲身之所呢?幾個月來,自己出生入死,茹苦含辛,迢迢數千里,奔波到草原,難道草原也容不下她這漂流天涯的苦命人?難道懷抱中嗷嗷待哺的雪瓶,也得陪伴自己露宿荒原?!此時此刻,一種難以抑止的孤獨之感,又隱隱襲上心來。她真想大哭一場,把自己滿腹的辛酸、滿腔的苦水,向著這空曠浩瀚的草原,痛痛快快地傾訴出來!

玉嬌龍無可奈何,只好信馬由韁,一任大黑馬漫無目的地去顛簸,去闖蕩,她打算就這樣騎在馬上,走到天亮,去到天涯!

大黑馬行著行著,卻離了草原,徑向緊靠山腳的一片密林走去。玉嬌龍突然發現,一條似乎被人折斬出來的小路從密林邊上伸展過來。她正感驚奇間,大黑馬發出一聲長嘶,不等她驅使,便馱著她一路小跑,沿著小路往密林穿去。玉嬌龍的心突然緊縮起來,她真感到有些神秘莫測了。她一咬唇也不管是凶是吉,是危是安,只凝神察看著周圍動靜,一任大黑馬行去。

大黑馬穿過密林,來到一處崖壁,它一直將玉嬌龍帶到一處洞口,還不肯停蹄。玉嬌龍急忙下馬,小心翼翼進到洞內,發現洞內異常寬闊,地下也十分乾燥。她借著洞口透進來的微光察看四周,只見地上鋪著厚厚的松針,松針上還留有幾張看上去似未被帶走的牛皮墊席。洞角放有瓦罐瓦缽、乾柴火種,以及麥粉等食物。玉嬌龍從洞內的情景看出,有一幫人常來這洞里落腳,他們是為躲避暴風雨而來的牧民?還是逃避追捕的流犯?她不得而知。玉嬌龍正疑慮間,那大黑馬已顧自走進洞來,經過玉嬌龍身旁,一溜小跑,徑直朝地上的牛皮墊席走去。只見它豎起耳朵,不住地刨著前蹄,在牛皮墊席上一陣猛嗅,繼而用它那濕潤的嘴唇掀起墊席一角一一玉嬌龍看得真切,那下面露出了一件白色衣衫。她猛然一驚,趕忙跳過去,一把抓起衣衫,卻是一件圍大肩寬的排扣緊褂。

她頓覺全身的熱血都潮上臉來。這正是她在王莊和羅小虎相處的那夜,他貼身穿著的那件緊褂!而今雖然已舊損不堪,雙肩兩袖也已撕裂磨破,可是,這曾經浸透了他的血汗,溶進了自己的愛憐的衣物,卻使她過目難忘。玉嬌龍情不自禁地捧起緊褂,將它緊緊貼在自己的腮邊,不住地輕輕呼喚著那個曾令她顫動和羞澀的名字。她那久已木然了的心,又充滿蜜意,盪起柔情。

玉嬌龍不再感到孤獨,也不再有任何戒懼,儘管這是個陰暗而荒幽的洞穴,她卻有如回到自己家裡一般,感到是那樣的自由自在。她從行囊里取出貂裘披風,坐到羅小虎卧過的那張牛皮席上,這才又把她的全部憐愛送給雪瓶,讓雪瓶吮足了她的奶汁,又在她的輕輕撫拍下,甜甜地睡去。

玉嬌龍蓋著貂裘,懷抱著雪瓶,貼卧在那張牛皮席上,那股她熟悉的帶有馬革和草原氣息的汗味又沁入她的心頭。這汗味曾在草原上的帳篷里使她感到驚喜和顫抖,曾在王莊的小屋中使她感到傾倒和迷醉,而今在她心裡激起的,卻是帶澀的回味,難禁的悵惘,最深沉的懷念。玉嬌龍就在這回味與懷念中,不覺又想起她被換失在祁連山中的兒子,她那已經勞瘁的身心,又在受著痛苦的熬煎,以致使得她在黑暗中久久張著眼,直至快天亮時方才朦朦睡去。

玉嬌龍朦隴中,忽被一陣輕微的響動驚醒。眼睜一看,原來是大黑馬不知何時已來到身邊,正用鼻不停地嗅著她身下的牛皮墊席。玉嬌龍這才注意到:昨夜只顧自己的狂喜、興奮,竟致忘記給大黑馬卸下鞍來,使它在勞累賓士一天之後,也沒得到片刻的輕鬆。她注視著這匹跟隨她整整一年,行程已達萬里的大黑馬,剛剛結束了的那些穿澗越谷、跋山涉水、餐風宿露、相依為命的情景,又歷歷出現眼前。即使昨日,自己已心灰意冷,走投無路,也正是大黑馬馱載著她,找到了親人的蹤跡。玉嬌龍忽然想起古書上載有的「老馬識途」的典故,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把馬頭攬偎在懷裡,輕輕地撫拍著,似乎要把自己滿懷的深情、敬意和歉疚,在這輕輕的撫拍中傳達給大黑馬。

晨曦已透進密林,穿過洞口,映照在斑駁的崖壁上。草原的早晨儘管還是春寒料峭,玉嬌龍置身在瀰漫著親人氣息的氛圍中,卻感到暖意無限。馬上又要起程了,她戀戀不捨地站起身來,收拾好行囊,然後,慢慢退到洞邊,背壁而立,輕輕地閉上眼帘,一動也不動。她似乎要把洞里的一切默記在心,又好象是在心裡向這一切默默地告別,萬般滋味,縈聚在心頭,玉嬌龍怎麼也辨不清,理不順。當她再次睜開眼來,環顧四周的時候,眼光驀然停留在羅小虎那件排扣緊褂上。緊褂肩頭上的破洞張開著,一看到它,玉嬌龍又想起他那略帶嘲諷的眼神,頓時,一絲慚愧和自責襲上心來。她連忙解開行囊,取出針線,坐回到那張牛皮墊席上,一針一線地補綴起來。補著補著,她的心好似被這長長的線牽到了羅小虎的身上,可是前路茫茫,人在何方?她又感茫然了。

玉嬌龍走出洞來,太陽已經升起一樹高了,整個草原上覆蓋著一層蒙蒙的薄霧,薄霧升騰著,流動著,隱樹遮巒,虛幻縹緲。

她又跨上大黑馬,沿著山腳繼續向西行去。漸漸地,霧淡了,天開了,正前方的山腰上出現了一道城門般的斷崖洞口。她頓感全身一震,眼光盯住那個洞口,往事如煙,在一瞬間全都襲上心來。那正是三年前她在草坪上與羅小虎較量後,信步來到那兒偷窺馬賊們送羅小虎起程的地方,玉嬌龍不由自主地催動黑馬,沿著山腳那條熟悉的小徑,快速向洞口奔丟,她倚馬洞口,回首俯望,但見洞旁有一條小路蜿蜒伸向半山腰那片蒼翠的樹林;透過樹梢,那塊蔥綠的草坪隱隱在望。當年正是在這個地方,她聽見了羅小虎悲壯愴涼的歌聲,領略了他勇猛豪爽的雄風,她這個侯門千金,第一次在這裡孤身野宿,她的心也第一次為他迷惑、傾慕,悄悄地為他伏下了相思。三年多來,這裡的一草一木,一情一景,常在她夢中浮現,此時真的到了這裡,她卻又不忍細看。風景依然,情事已非,立馬臨風,她不禁默吟了一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大黑馬一陣不安的躁動才將她從往事的沉浸中驚醒過來。

抬眼看去,已是日麗中天。穿過洞口,舉目向山下的草原一眺,玉嬌龍禁不住一陣心頭狂喜。只見覆罩在草原上的薄霧已經散開,眼前又是一片連天的綠色,不遠處,出現了一團團蘑菇般的白點,草原中央,也飄起一朵朵的白雲,她終於找到了牧羊人,她也就可以從那些牧羊人中打探到達美的消息了。

玉嬌龍趕忙策馬下山,剛一踏進草原,她便縱馬向那一團團蘑菇般的白點馳去。大黑馬久已不耐緩行,發出一聲長嘶,奮蹄揚鬃,有如流星一般,向前飛馳,不消片刻工夫,那些帳篷便已清楚在望。玉嬌龍趕忙勒住馬韁,跳下馬來,牽著馬從容向那群帳篷走去。一座座帳篷都緊掩篷門,帳篷內不像有人的光景。玉嬌龍一連扣了幾座篷門,裡面都無人應聲。她正在為難,忽見離這群帳篷四十來丈遠處,有座小小的帳篷,孤零零地立在那兒。

玉嬌龍覺得有些奇怪,正準備過去看看,就在這時,一個少女的歌聲伴著陣陣馬蹄聲,從遠處直向這邊傳來。玉嬌龍忙躲在身旁一座帳篷後面,側目望去,見一位身穿藍布印花短衫的年輕姑娘,手提奶罐,騎著一匹小花馬跑過來了。玉嬌龍一眼就已認出,那年輕姑娘正是達美;那馬正是曾馱著自己穿過草原到迪化去的那匹馴善的小花馬!上嬌龍有如尋到已失散多年的親人一般,心頭欣喜若狂。她真想上前攔住她,親親熱熱地叫她一聲「妹妹」,可她剛欲邁步,卻又停住了。她習於從容不迫,她有心將這已快流進心裡的蜜意慢慢品嘗。玉嬌龍目送著達美的背影,見她一直去到那座小小帳篷前面才停蹄下馬,提著奶罐跨進帳篷去了。

玉嬌龍理理鬢,靜靜神,然後才慢慢向那座小小的帳篷走去。她來到篷門外邊,忽聽帳篷里傳來斷續的話語聲。玉嬌龍側耳聽去,只聽達美那充滿稚氣和溫清的聲音說道:「多可憐啊!媽媽把你丟了,不要你了……」

「你也別傷心,我會把你養大的……」

「看,我給你帶來了這多奶,你就乖乖地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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