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回 風雪祁連忍悲認女 凄涼客旅抱病馳騎

玉嬌龍帶著滿腹悲憤,燃著一腔怒火,顧不得骨散般的憊乏,忍著的心似的疼痛,冒著凜冽的風雪縱馬向肅州方向追去。

原野積雪數尺,但見一片茫茫,看不到一點蹄痕車跡,分不清是路是坎。玉嬌龍一心只想追回被人換去的兒子,哪裡還顧得眼前的安危,只朝著西方,一任大黑馬馳去。

那大黑馬卻也神奇,不僅善於探路尋途,毫無失蹄閃跌,而且似還頗解人意,跑得比平時更加輕快平穩。玉嬌龍緊咬嘴唇,強忍住難熬的摧折,一路只凝神察看著前面的雪地,尋覓著前車留下的痕迹。她一路馬不停蹄地向前趕去,計程約已跑出七十來里,地上卻仍然是一片茫茫,毫未見到絲兒跡印。玉嬌龍憂心如焚,在馬上也不禁遲疑起來,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走迷了方向。她不禁勒馬停蹄舉目四望,見祁連山橫亘眼前,巍巍皚皚,連綿千里,向西伸去,極目無盡。自己行進的方向,正在靠近山腳。她也依稀記得,這正是涼州古道,沿著祁連山腳蜿蜒西去,就是肅州了。雖路為雪蓋辨識不清,但方向卻是對的。玉嬌龍又策馬前行,漸漸進入祁連山腳,道路依山靠壁,曲曲彎彎,一旁是削壁千仞,一邊是懸崖萬丈,令人目眩神搖,驚心動魄,玉嬌龍提轡策馬又追了一程,忽然發現雪地上出現兩道淺淺車轍的痕迹。她心頭掠過一陣驚慰,頓覺精神倍增,也不顧棧道的險峻,忙催動大黑馬加快向前趕去。愈向前行,雪地上的蹄痕轍跡也愈來愈深。

玉嬌龍知道離方二太太和秦媽所乘的那輛車已經不遠,她一面縱馬如飛,一面在心裡恨恨地說道:「賊婦,看你還能往哪兒跑去!」又轉過一道山彎,來到一處埡口,只見那兩道深深的車轍痕迹卻徑直向彎道旁的崖沿處伸去。玉嬌龍的整顆心猛然縮成一團,不禁脫口呼出了聲「天啦!」便忙翻下鞍來,順著轍跡搶步走到崖邊探頭一看,只見陡峭的懸崖下是一個陡斜的雪坡,雪坡上出現一條巨大的直向谷底伸會的雪槽,對準崖沿的雪坡上還留下一個已經破損的車輪。這情景已經無容置疑,載著方二太大、秦媽和孩子的那輛車,已從這幾翻下懸崖,又從陡坡上滾到谷底去了!玉嬌龍看到這番情景,只覺一陣天旋地轉,也差點跌下崖去。她打從心裡發出一聲悲慘的呻吟,隨著便頹然坐到地上去了。她凄惶四顧,面前惟見千山萬壑,蒼蒼莽莽,渺無人跡。她呼天不應,求助無援,除了身邊的大黑馬和懷裡的嬰孩,便再也看不到一點生命的痕迹。

玉嬌龍坐了片刻,慢慢定下神來,她想:兒子縱然已被摔死,我也要看一眼自己親生的血肉!於是,她一咬牙又站起身來,從行囊里取出一匹白綾,將它撕結成繩,一端緊系在大黑馬鞍上,一端懸垂崖下,她便沿著綾繩下到陡坡,然後又順著雪槽直向谷底逡滑下去。到了谷底,眼前立即出現了一幅令她毛骨悚然的景象:一輛已摔得殘破不全的車身覆陷雪裡,車身邊橫躺著一匹脖析肚裂的青花馬;離青花馬不遠處伏卧一個四肢均已折斷、頭也扭轉過來的漢子,從那漢子的衣著看去,當是車夫無疑。玉嬌龍雖也曾親手殺死殺傷過一些人,並非一般見血就怕的婦人女子,可當她見了這般狼藉的情景,特別是車夫那身軀伏地,面孔折扭朝天的慘狀,竟使她也感到一陣驚怖和噁心。她避開已經觸目的人馬屍體,四處搜尋著婦女和孩子的屍身。她搜來搜去,卻蹤跡全無。她又用力翻開車身,甚至扒開車身覆蓋處的積雪,還是既不見有女人的屍身,也未見有嬰兒的遺體。玉嬌龍滿懷驚喜,一腹狐疑,她竟感有如神助一般,渾身充滿力量,忙又艱難地向坡上爬去。當地握住綾繩攀上懸崖時,已經百感不支,只拼著最後一點餘力,匍匐到大黑馬身邊,抱住它的前腿便昏迷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玉嬌龍迷濛中感到腮旁鬢邊傳來陣陣溫暖,又好似有隻巨大而溫潤的手掌在不斷地撫拍著她,她的神志又漸漸清醒過來。她睜眼一看,卻是大黑馬正回過頭來頻頻用它的鼻和頰在挨擦著她。

風雪已經停了,天空里滿是星星,白雪映著星光,四周山色比飛雪的白天還更看得清楚。玉嬌龍緊抱著大黑馬的前腳坐在地上,她已經無力再站立起來。身上時寒時熱,腹里飢腸轆轆。

她心頭要不是還繫念著她那被換去的兒子,她真想立時閉眼睡去,從此不再睜開醒來。

玉嬌龍正在感到似已無能為力的時候,忽聽身後隱隱傳來清脆的駝鈴聲。鈴聲越來越近,星光下,兩百來步外已出現了駱駝的身影。玉嬌龍掙扎著站起身來,緊緊注視著已快走近身來的駝影。她一面不動聲色地注視著駝背上那人的動靜,一面伸手去握住懸掛鞍邊的劍柄。正在這時,忽聽駝背上傳來一聲問話:「前面可是春小娘子?」

玉嬌龍聽出了這是黑三的聲音。她不無疑戒地問道:「是你?你來幹什麼?」

黑三也聽出了正是玉嬌龍的聲音,趕忙讓駱駝停跪下來。他跳下駝背,一面向玉嬌龍走來,一面高興地說道:「我的老天爺,我終於追上你了。」

玉嬌龍不等他走到眼前,又冷冷地問道:「你究竟來幹什麼?」手中的劍柄握得更緊了。

黑三已從玉嬌龍的聲音里感到有些不妙,忙停步下來,說道:「我是好意而來,請小娘子不要誤會。」接著他便把自己的來意一一講出。原來自玉嬌龍突然一怒離店後,使他和店家胡成都深感不安,想到她剛剛才臨盆產子,哪能經受得住這般風雪。加以去肅州的道路又十分險峻,稍有閃失,就會白送性命。他想到自己昨夜所行所為,又想到她對自己的寬容不咎,深覺感愧於心,理當補過圖報。於是便決心隨後趕來,一路送她去到肅州,一來為了照顧她,二來幫她帶路。

黑三說明來意後,又說道:「我想這祁連道上無村無店,你身邊未帶乾糧,豈不餓壞。因此,我義隨身帶了一些熟雞蛋和麵餅來,想你興許正用得著。」說完,他便返身去到駱駝身旁,從褡褳里取出幾枚雞蛋和兩張麵餅送到玉嬌龍面前。

玉嬌龍猶豫片刻,才伸出手去接過雞蛋、麵餅;慢慢吃了起來。她對黑三的這番用心和行徑,心裡也不無感動。但她對黑三這樣一個近似無賴之徒的人物,總感鄙棄和厭惡。因此,她一時竟找不出一句得體的話來,只默然吃著蛋和餅,不吭一聲。

黑三並未介意玉嬌龍那冷漠的神情,又說道:「我看你已很勞倦,這樣站著怎能支撐,不如過來靠著我這駱駝坐坐,這牲口很暖和,性子也極馴善。」

玉嬌龍沒想到在這樣一個無賴身上,竟還有著這般心性,她真不禁有些訝然了。她移過身來,背靠駱駝坐在地上,頓感一陣陣暖氣透遍全身,她又一連吃下兩個麵餅和幾個雞蛋,覺得精神又漸漸增長起來。她問黑三道:「我看你為人也還不錯,如何做出昨夜那等事來?」

黑三羞愧地說道:「實不相瞞,只因賭輸了錢,一時迷了心竅,才做出這勾當來的,後來我也很悔。」

玉嬌龍:「知道悔就好。賭起於貪,貪為萬惡之淵蔽,我看你心性尚能向善,相信你定能戒賭。」

黑三:「從今後,我立誓不再去賭了。」

玉嬌龍欣慰地點點頭,嘴邊露出一絲笑容。

黑三又從褡褳里取出一升燕麥去喂大黑馬。

玉嬌龍一心惦著孩子的去向,只盼天明好繼續尋找,也無心去理黑三。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玉嬌龍強打起精神站起身來,又到埡口去四處察看。她這才發現就在那深深的轍跡旁邊還留下許多密亂的腳印,看樣子似有人先攔劫了馬車,然後才又將馬車逼到崖下去的。玉嬌龍沿著那些腳印轉過坯口,前面出現了兩條雪道:一條沿著山腰向前伸去,這無疑是去肅州的大道:一條順著山谷宜向谷里通去。就在岔路口前,她又見到了許多馬蹄跡印,那些蹄印有去有來,印滿了通向山谷的雪徑。玉嬌龍心裡已明白過來:方二太大、秦媽和孩子所乘的馬車,在這埡口被從山谷里出來的強盜所劫,他們搶走了車上的人和財物,然後又把馬車和車夫逼下崖去。她心裡這麼判斷以後,便將黑三叫到面前,問道:「這山裡可有強盜?」

黑三惶然不解地:「出了什麼事?」

玉嬌龍指著崖下的車輪和雪槽,又指了指印進谷里去的那些蹄印,說道:「昨天方二太太乘坐的那輛馬車駛到這埡口被劫。車被趕下崖,人被搶進山裡去了。」

黑三十分驚詫,自語般地說道:「黑山熊也出來搶人來了?!」

玉嬌龍:「黑山熊?!黑山熊是什麼人?」

黑三:「黑山熊本姓馮,他手下的弟兄多是獵戶。幾十年來,這幾百里祁連山中大大小小十八家寨子,都得聽他號令,真算得上是祁連山的總霸主了。」

玉嬌龍:「他可是強盜?」

黑三:「又是,又不是。」

玉嬌龍:「這話怎講?黑三:」要說他是,他卻又從不搶人,並且還和這涼州各州府的官家都有來往:要說他不是,可這山裡的強盜又誰都得給他分贓上壽,誰都得看他臉色行事。不過,這黑山熊卻也興了個規矩:他從不準手下那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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