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回 寶馬依人悲歌又起 香車載怨別夢重溫

迪化已是深秋。玉夫人帶著玉嬌龍,高師娘、香姑以及僕婢數人起程回京,一路曉行夜宿,沿途自有地方官迎送接待,安排車轎,照顧食宿,減去許多煩勞,一切倒也方便。玉夫人一向心性恬靜,沿途對地方官員的繁禮宴請一概辭謝,卻也省了許多勞頓。

高師娘上次在迪化驛館花園長樓上因欲挾制玉嬌龍,步步進逼,結果被玉嬌龍略顯身手,反將其制服。從此以後,高師娘心裡已經完全明白,她自己那點武藝遠非玉嬌龍敵手,一旦激怒於她,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將自己置於死地。高師娘記起高雲鶴在烏蘇臨出走前曾斷斷續續地對她說過的一些話來:「一個宦門閨秀,什麼名字不好取,偏偏取個『龍』來!『神龍不見首尾』,人若似龍,其性不測;女子名『龍』,我看,就是不祥之兆!……」

「你在江湖作惡太多,陝西積案發了,今後務要革面洗心,藏身帥府,借玉大人蔭庇,方保得個善終。玉夫人心地慈厚,定能容你;玉嬌龍心細如髮,剛柔莫辨,喜怒不測,你在她面前,務宜小心謹慎。……」

「前番書房突然失火,你曾疑是嬌龍所為,我一直未敢相信;現在看來,你確疑得有理。只是那本《秘傳拳劍全書》,不知她是不是偷偷繪藏了副本。如她果然繪有副本,則這條『龍』,就難制了!……」

「半天雲就是羅虎,八年前我曾收留過他,對他有過小恩。這事玉嬌龍似已知道,真真令人不解!……」

高雲鶴的這些話,當時並非在一日里同時說出,高師娘雖然聽在心裡,也感新奇,但卻並未十分在意。及至高雲鶴不告而別,飄然出走後,她才明白過來。原來高雲鶴的那些話,都是對她的忠告遺言。同時也隱隱流露出他的出走乃為勢所迫,而且似與玉嬌龍有關。這在高師娘的心裡,卻激起一股無名的怨恨,她存心要和玉嬌龍較量一番,讓她知道一下碧眼狐耿六娘的厲害,今後好服服貼貼聽她指使,作為她的護身符咒。哪裡料到,才一較量,就真如逆了龍鱗,自己忽地便被攫於利爪之下。高師娘才又想起高雲鶴的那些話來,心裡不由不佩服高秀才不愧是讀書人,確比自己有眼光,有見識。從此以後,儘管高師娘心中對玉嬌龍的積怨仍然未消,但在玉嬌龍的威懾之下,她不得不低眉承迎,強顏恭順。玉嬌龍則和平日一般,以禮相待,與她親而不近。

高師娘本來是個嘴巴閉不住、眼睛停不住、耳朵關不住的人,在烏蘇帥府時,經常從上房竄到下房,最愛湊熱鬧的了。這次回京,一路上她總是深居簡出,不論住在衙署還是客舍,都很少在人前露面。這個小小的異常變化,卻被香姑留意到了。一天,香姑對玉小姐說:「高師娘一下變拘謹了,好像有心事。」

玉小姐說:「想是為高老師出走心裡難過。」

香姑搖搖頭,說:「不知高老師與高師娘是怎麼湊成夫妻的?我看他們並不恩愛。」

玉小姐說:「你小小年紀懂得什麼,休再胡說!」香姑一嘟嘴,走開了。

進入嘉峪關後,很快便到肅州。肅州參將吳超,原是玉帥部將,這次玉夫人回京路過肅州,特別盛情接待,事先即將自己府內廳房騰出,將玉夫人和玉小姐以及一干僕婢迎到府中住下,強留數日,殷勤款待。

一日,高師娘從玉夫人房裡出來,繞過迴廊,打從玉小姐房前經過,見玉小姐房中紗窗半掩,房門未閉。高師娘側身窗外,偷偷往房裡望去,見玉嬌龍和衣側卧床上,以手作肱,臉面向著床壁;左手斜墜床沿,有一卷書墜落地上。從玉嬌龍的卧式以及房內的情景看來,高帥娘認定玉嬌龍因看書睏倦,不覺釋手落書,並已酣然入睡。她再注視落在床前地下的那捲書,也是厚厚一冊綾麵線裝,似與她從啞巴囊內搜得那本一般模樣。

她心裡怦然一動,想起高雲鶴失書時那般懊喪的情景,以及後來又曾說過她如果得了此書則就難制的話來。高師娘心裡盤算:只要取回這書,便如拔掉她的牙爪。於是便忙走到門邊,輕輕挑開門帘,閃身進入房內,然後屏息靜氣,躡腳走到床前,停了一停,見玉嬌龍一動不動,呼吸均勻,當她判准玉嬌龍確已熟睡之後,才小心翼翼地俯身下去,拾書在手。就在她剛一埋頭拾書的這一瞬間,耳邊猛然響起一聲冷厲的呼喝:「你想幹啥?」這聲呼喝聲音雖小,卻如平地一聲雷起,高師娘全身汗毛頓時炸開,剛拾起的書也失手落地。她猛一抬頭,射來的卻是一雙寒光閃閃有如利劍的眼光。高師娘嚇得而色發白,忙向後閃退兩步,運氣凝神,停了片刻,方才稍稍鎮定下來,勉強笑了笑,說:「我看你的書落在床下了,特來給你拾書的。」

玉嬌龍不答話,仍緊緊注視著她。過了一會,才淡淡地說:「就煩勞高師娘拾起代我送還到書架上去吧!」說完,她又倦意濃濃地翻過身去,不再理會高師娘了。

高師娘出得門來,身上已是滿身冷汗。使她最吃驚的還並不是玉嬌龍那猛然一喝,而是當她退後兩步,已稍稍鎮靜下來時,才發覺就在她俯身埋頭的那一瞬間,玉嬌龍整個向內側卧的身子竟已翻轉過來,而她卻連半點動靜都未感到,可見其身手之快,舉動之輕,真令她難以想像。高師娘驚怖之餘,心想:今天幸好自己並無其他舉動,不然定將毀在她的手裡了。看來,那捲書也不過是房主人原來架上之物,高師娘深悔自己不該冒失。

車馬進入陝西境內,高師娘益更顯得心魂不定,停宿起程,上車下車,她總是兩目遊離不定,神情異樣緊張。她本是與香姑同坐一車,一路上,每到城鎮熱鬧之處,香姑總愛撥開車簾向外張望,高師娘則有時推說怕風,埋怨香姑不該讓她受涼;有時則一本正經的教訓香姑,說她不識羞,不懂規矩。

停宿時,香姑在玉小姐面前抱怨說:「高師娘一路嚕囌,我看她是怕見人,不知心裡裝著個什麼鬼?」

玉嬌龍沉思片刻,對香姑說:「明日請高師娘換坐我車,我去與你同坐,也好看看景色,解解旅途煩悶。」

第二天,玉嬌龍果然將輕車讓與高師娘乘坐,她自己則坐到香姑車上。

玉嬌龍今天穿得十分樸素,布衣布裙,髮髻鬢邊也只綴戴三兩件銀質珠飾。她上車後,挨著香姑坐定,從袖中取出青絲綢帕人幅,將它纏裹頭上,用纏余的一段圍住口鼻,只露出一對眼睛。

這樣打扮,一眼望去,就難以認出她是小姐來了。一路上,任香姑將車簾高高捲起,盡情賞覽沿途景色。兩人指點關山,讚歎長城,議談習俗,不論是路旁房舍,還是行人裝束,一切都感新奇,入目皆成妙趣,陣陣竊語低笑,頓覺困寂都消,一任道路漫漫,一任馬蹄噠噠。

不過幾天光景,車馬便已穿過陝西進入了山西地界。高師娘緊張的神情才逐漸平緩下來。一夜,高師娘來到玉嬌龍房中,逡巡一會,見香姑不在,帶著幾分虔誠地神態說:「小姐你好比孔明,我好比孟獲,從今往後,我服了。」

玉嬌龍莞爾一笑:「果真?」

高師娘略帶沮喪地說:「真的,我是不得不服。」

玉嬌龍點點頭,說:「京城是帝都,不比江湖,出不得半點參差,你休忘了隨高老師來到我家的本意。」

高師娘聽了玉嬌龍這話,不禁打了個寒戰,不再答腔,只向玉嬌龍深深一萬福,退出房門去了。

玉嬌龍與高師娘換車的事,已被玉夫人知道。玉夫人將玉嬌龍喚到面前訓誡她說:「中原不比西疆,禮義至為重要;我家世代簪纓,一舉一動那容失禮。你乃千金小姐,競去與僕婢同車,成何體統!」

玉嬌龍低著頭,恭恭順順地聆聽玉母訓誡。像這樣的訓誡,自從進入玉門關後,便一天比一天增多起來。玉母好像突然變得愛挑剔了,對玉嬌龍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乃至衣著佩飾,也都特別留心,經常指指點點,評長論短,喋喋不休。玉嬌龍覺得越往東走,越近京畿,身心越不自在,似乎有根無形的長繩,在一圈緊一圈地束縛著她,以致使她對京城繁華的嚮往也變得迷惘起來。

車馬進入河北,在離張家口三十餘里的途中,忽然飛起大雪來了。一時間,天蒼地茫,四野蕭疏,雪花飛舞,路斷人稀。適路旁有座孤零零的古廟。廟前有幾株高大的古柏,廟後是一片棗林,廟旁是一座黃土山岡,岡上有棵巨大的枯樹,迎著風雪,光禿禿地立在那兒,給人以一種既孤零而又巍然不屈的感覺。玉夫人命停車歇歇,等風雪稍停後再走。車馬在廟門前停了下來。玉夫人由幾個隨身僕婢攙扶著進入廟裡去了。玉嬌龍帶著香姑跟在高師娘後面,剛進廟門,猛見右廊階沿上拴著一匹高大的黑馬。好眼熟的馬呀!王嬌龍頓時感到一陣潮湧,似乎滿心的血都沸騰起來。她向左右張望一下,上殿兩廊都是靜靜的,並無一個人影。只見由左廊角的耳房內閃出一個老態龍鐘的香火,張惶失措地把玉夫人迎了進去。玉嬌龍情不自禁地扔開香姑,徑向黑馬走去。

那匹黑馬似乎也通人性,見玉嬌龍向它走來,一對眼睛迎視著她,不住地點頭擺尾,又不住地刨蹄,顯出十分高興的樣子。玉嬌龍徑直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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