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九

吉田大納言的為人

卻說鎌倉公奉旨就任日本全國的總追捕使之後,便奏請法皇降旨,詔令各國按田畝交納軍糧。據《無量義經》的記載,古時誅討朝廷逆臣、安邦定國的人可賞賜國土的一半,但我朝無此先例。因而法皇說道:「賴朝的這個要求未免過分了吧。」經過召集公卿計議,都認為「賴朝卿的請求也有一半道理」,就這樣允准了他的請求。於是賴朝在諸國設置守護【1】,在莊園設置地頭【2】,遂使農村中的田地分毫也隱瞞不住了。

朝廷中的公卿大有人在,賴朝關於這件事的奏章,偏要委託吉田大納言經房代為轉奏,這是因為這位大納言為人嚴謹正直。源氏得勢之後,過去攀附平家的人或向源氏獻書,或是獻使,做出種種諂媚阿諛的姿態,唯獨這位大納言從無此種舉動。當平家得意的時候,幽禁法皇於鳥羽殿,設置別當於皇宮後院,當時就曾經任命勘解由小路中納言和這位經房卿二人為後院別當【3】。這位大納言乃是權右中辨【4】光房卿的兒子,十二歲時,父親去世,成為失怙孤兒,但他卻步步高升,從未淹留。身兼衛門佐、藏人、辨官三個要職,後來一度升任藏人頭,繼而歷任參議【5】大辨、中納言、太宰帥,最後晉陞為正二位大納言。一路越人而上,從未被人超越過。正所謂人之善惡,有如錐在囊中,必定脫穎而出。他確實是世間少有的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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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守護是源賴朝建立幕府政治後,在各國設置掌管地方治安的官員。

【2】地頭是鎌倉幕府時期設置在各地莊園、采邑,主管土地、治安、司法等公務的官員。

【3】後院別當是掌管上皇、皇太后、太皇太后所住御所事務的長官。

【4】太政官下設有左辨官局、右辨官局,辨官局設左、右、大、中、少辨各一人。左辨官局統轄中務、式部、治部、民部四省,右辨官局統轄兵部、刑部、大藏、宮內四省。

【5】參議,參見第一卷第三節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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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代

北條四郎想出計策,發布了一項告示:「凡能搜查出平家子孫的,按其所請給以褒獎。」京中人等有知道底細的,為得獎賞便無情地加以搜索。這麼一來,果然搜出來不少。有的是僕從子弟,因為生得面白清秀,便說這是某某中將的少爺,某某少將的公子。儘管父母哀呼號叫,申辨說:「他是侍候少爺的」、「他是乳母的兒子」,也全然不顧,把最年幼的或是淹死,或是活埋,稍微年長的或是劈死,或是刺殺。那母親的悲痛,乳母的哀嘆,是無法形容的了。北條四郎也是多子多孫的人,並不贊同人們這樣做,但趨炎附勢乃是世之常情,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其中,小松三位中將的公子,名叫六代,乃是平家嫡長後代,年紀將近成年。北條奉令要設法逮捕他,於是分兵四處搜索,但一時難以找到,北條正準備返回鎌倉復命。這時有一女子來到六波羅報告說:「由此往西,遍照寺後面有一個名叫大覺寺的山寺,在它北面有一山谷叫作菖蒲谷,小松三位中將的夫人、少爺、小姐,就躲藏在那裡。」北條時政立即派人前去搜尋。果然有不少女人和幼童為避人耳目隱居在那裡。從籬笆的縫隙向裡面望去,恰巧有一隻小白狗跑了出來,後面跟出一個俊秀的小公子。只見一個象乳母的人喊道:「唉呀,可不得了!」立即把小公子拽了回去。來人心想:這人或許就是小公子六代吧!便匆匆回去向北條時政報告了情況。第二天,北條親自來到這裡,叫人把住所團團圍住,派人進去說:「聽說平家小松三位中將的少爺六代公子在這裡,鎌倉公的代表北條四郎時政,特意前來迎接,讓他趕快出來。」母親聽了這話,嚇得幾乎暈了過去。齋藤五、齋藤六跑到四處一看,已經被武士圍了個水泄不通,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逃走。乳母伏身在公子面前放聲大哭。平時人們連大氣都不敢出,隱忍著過日子,今天家中所有的人都放聲痛哭起來。北條聽見,心中也覺不忍,揩拭著眼淚,靜靜地等著。過了半晌,又派人進去說:「世上尚未平靜,唯恐有人到這裡胡作非為,所以前來迎接,沒有別的意思,請趕快讓他出來吧。」小公子聽了,對母親說道:「反正逃不脫了,讓我去吧。倘若武土衝進來搜捕,您看見那種粗暴受辱的情形反而不好。即使我被他們帶走,在那邊還會呆一段時間,一定請假來看您,不要這麼傷心吧。」他安慰著母親,是那麼的純真可愛。

過了片刻,母親邊哭邊給他梳頭,給他換衣裳。在要打發他出去的時候,又遞給他一串黑檀木的小念珠,叮囑說:「拿著它,到萬一的時候,念著佛往極樂凈土去。」公子接過來說道:「今天不得不離開母親了,這回一定要到我父親那裡去【1】。」這話十分可哀。他十歲的妹妹聽了說道:「我也要到父親那兒去。」說著便往外跑,但被乳母攔住了。六代公子今年十二歲,比通常十四五的還長得象個成人,氣宇軒昂,在敵人面前沒有絲毫害怕,他以袖遮面,眼淚從隙縫處滴落下來。乘上轎子,便由武士們前後左右包圍著出發了。齋藤五、齋藤六緊緊跟隨在轎子左右,北條四郎讓騎在備用戰馬上的武士下來,讓給他們騎,但他倆不肯,赤著腳,從大覺寺一直步行到六波羅。

母親和乳母悲痛萬分,呼天搶地哀哭。「近幾天,搜捕平家子弟,或是淹死,或是活埋,或劈死,或刺殺,有各種各樣的傳聞。我兒不知要怎樣處置,他稍稍年長,或許要斬首吧。一般的孩子帶在乳母身邊,偶爾看一看,那母子之情也是很深厚的,這本是人之常情;況且這孩子自從呱呱落地,一時片刻也沒有離開過身邊,把他看作是世上稀有的珍寶,由我們夫妻二人朝夕撫養著,在他父親去世之後,他們兄妹二人在我身邊,是我唯一的安慰,如今留下一個,走了一個,往後可怎麼好呢?這三年來,白天黑夜提心弔膽,怕的就是這件事,真沒想到就發生在眼前了。這幾年,虔誠供奉長谷寺的觀音菩薩,可是孩子到底還是被抓走了,多麼痛心呀!怕是現在已經遇害了吧。」夜已深了,母親胸中悲痛難解,沒有一點睡意,於是對乳母說道:「剛才矇矇矓矓,好象夢見孩子騎著一匹白馬回來了,他說:『非常想念母親,請假來看看。』隨後坐在我身旁,悲痛地潸潸流淚。過了一會驚醒過來,心想我兒莫非就在身旁嗎,仔細向旁邊察看,卻不見人影兒。雖然是在夢中,看到我兒來到身邊也是高興的。但是不大一會兒就醒了,真掃興呀!」乳母聽了也哭泣起來。正所謂漫漫難明夜,枕席淚不幹。

夜長總有個盡頭,終於傳來司晨人報曉的聲音,天色已經大亮了。齋藤六回來了。趕緊問他道:「怎樣了,怎樣了?」「現在沒發生什麼情況,這是公子的信。」從懷中取出,呈給夫人。打開看時,上面寫著:「您一定很焦急,現在還沒發生什麼事情。分別後,家裡的每個人都在想念中吧?」信寫得很有大人氣。夫人看了什麼也沒說,把信收在懷裡,低頭沉默了好長時間。那心頭的滋味如何悲痛是可想而知的了。過了半晌,齋藤六說道:「我出來好一會兒了,很不放心,該回去了。」於是夫人哭著寫了回信,齋藤六告別而去。

乳母因為焦躁不安,走出門去,漫無目的地邊哭邊走,這時忽然聽見有人說道:「在這深山處有一個叫高雄的山寺,住著一位老方丈名叫文覺坊,是鎌倉公很信賴的重要人物,有不少名門公子想作他的弟子。」乳母聽了很是高興,也不告知夫人,徑自到高雄去了。她見到文覺方丈懇求道:「生下來就由我撫養的一個公子,今年十二歲,昨天被武士抓走了。請保佑他的性命,允許收他作您的弟子吧!」說罷在方丈面前匍匐在地,大聲悲哭,完全是一副哀哀無告的樣子。方丈很受感動,問其原委。乳母起來哭訴道:「那是平家小松三位中將夫人的一個親戚的孩子,想必是有人告密,說是三位中將的公子,昨天被武士抓去了。」「那武士叫什麼名字?」「聽說叫北條。」「好啦,待我去問個明白。」方丈說完便出發了。乳母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聽方丈這麼一說,頓覺有了起死回生的希望,趕緊回到大覺寺,去向夫人稟告。夫人見了說道:「原以為你跳崖尋死去了,我也正想投河呢……」接著細細問起事情的原委。乳母把方丈的話一一回稟之後,夫人雙手合十,哭泣道:「天可憐見,答應了我們的懇求,能夠再看到公子了。」

方丈來到六波羅,探問事情真相。北條四郎說:「鎌倉公下令說:『聽說平家子孫有不少躲藏在京都,其中有小松三位中將的公子,新大納言藤原成親的閨女所生,是平家嫡脈長子,年紀已近成人,著即搜尋歸案,不得有誤。』接到這道命令,把那些旁支末裔的小兒搜出來幾個,但那位公子的所在無從查知,一時難以搜尋,我正想回鎌倉復命。不想,事出意外,前天竟有人來告發,昨天就去迎接了來。這孩子十分清秀,令人喜愛,現在還收留在這裡,未予處置。」方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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