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十九

十六

副將被斬

同年五月七日,九郎大夫判官要把平家俘虜一起送往關東。內大臣平宗盛得知這消息後,派使者對判官說道:「聽說明日要去關東了,父子之情是難以割捨的,俘虜的登記簿中有一個八歲的幼童,此刻或許尚在人世,希望與他再見一面。」判官答道:「父子之情是任何人也難得割捨的,這也是人之常情呀。」便叫河越小太郎重房把寄押在他手下的那位小少爺送到大臣那裡去。重房借了車子給少爺坐,跟隨他的兩個女侍也同車前來。小少爺已有多日沒見到父親,自然非常高興。大臣說:「喂,你過來。」於是讓他坐在膝頭,撫摸著他的頭髮,不覺潸潸淚下,對看守的武士們說道:「有句話,讓你們各位都知道。這是個失去母親的孩子,他母親生他時雖然平安,但後來一病不起,終於離開人世了。她曾對我說:『以後無論哪位夫人生了公子,請你象對別的孩子一樣把他撫養成人,作為我的紀念,千萬不要委託給乳母,一推了事。』我覺得他很可憐,便說:那個右衛門督【1】在掃平朝廷叛逆的時候升為大將軍,這孩子就升為副將軍吧。從此就取名為副將。她對此十分滿意,彌留之際,還戀戀不捨地呼喚這個名字。終於在產後第七天溘然而逝了。每當我看到這個孩子便回想起這件事來。」邊說邊不住地流淚。那些武士也都淚沾衣袖。右衛門督也痛哭流涕,乳母也頻頻絞除衣袖上的淚水。過了片刻,大臣說道:「副將,你趕快回去吧,見到你,我就滿意了。」小少爺不肯走。右衛門督見此情狀忍住眼淚說道:「副將啊,今晚早些回去吧,還有客人要來,明日一早再來吧。」小少爺緊緊抓住父親的衣袖說:「不,不回去。」這樣拖延了好長時間,不覺天色已暮。因為終須一別,乳母便抱他起來,坐在車上,兩個女侍也以袖掩面,哀泣告辭,同車回去了。大臣目送他們遠去,此時此刻的憐愛之情是平素難以比擬的。想來實在可悲!當年大臣曾說:「每當想起他母親的遺言,就覺得這孩子真是可憐。」因此沒有把他送到乳母家去,朝夕留在身邊撫養,三歲時舉行戴冠禮,取名義宗。隨著日益成長,姿容更加英俊,器宇更加軒昂,大臣也就更加憐愛。在西海飄零的日子裡,煙波之上,舟楫之內,從無片刻離開左右。然而自從戰敗之後,直到今日才得初次相見。

河越小太郎走到判官跟前請示道:「那位小少爺,您打算怎麼處置?」判官指示說:「無須押解到鎌倉,在這邊處置了吧。」河越小太郎回到住處,對兩位女侍說道:「大臣要押解到鎌倉去,小少爺仍然留在京里,我也要到鎌倉去,現在把你們移交給緒方三郎維義,請上車吧。」車子到了跟前時,小少爺從從容容地上了車,他以為跟昨天一樣,又要與父親見面了。這真是一場空歡喜呀!到了六條大路向東轉去,兩位女侍想道:「哎呀,不對勁呀!」便失魂落魄地擔心起來。在距離車子不遠的地方,有軍士五六十騎向河原方向走去。不一會兒,車子停住,鋪了塊毛皮請他們下車。小少爺從車上下來,迷惑不解地問道:「要把我帶到哪裡去呀?」兩位女侍也無法回答。河越小太郎的從卒們,手持腰刀藏在身後,站在小少爺的左右。小少爺看出馬上就要殺他,便象要逃跑似地一頭扎進乳母懷裡。武士們也不忍心把他從懷裡拉出來,乳母就緊緊地摟住他,也顧不得人們在聽著,呼天搶地地大哭起來。那情景真是凄慘。過了很久,河越小太郎重房忍著眼淚說道:「事已至此,說什麼也沒用了。」重房的從卒把小少爺從乳母懷裡拉了過來,用腰刀逼他俯身在地,終於取了他的首級。這些勇猛之士也並非木石,無不為之落淚。因為須請判官驗看,便將首級給判官送去。那位乳母赤著腳從後面追來,哀求道:「人既已死,把首級給我留下,我還要為他的來世祭奠哩!」判官也很受感動,潸然落淚道:「你說得不錯,還給你吧。」於是,乳母把首級藏於懷中,一路啼哭著走回城裡去。五六天後,在桂川發現兩具溺水的女屍,其中一個懷裡藏著少年的頭顱,這人便是副將的乳母。另一個抱住屍體的,是協助乳母自盡的人。乳母決心殉難也在情理之中,協助別人殉難也自溺而死,倒是極為罕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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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平清宗,宗盛的長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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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腰越驛【1】

再說大臣平宗盛父子,由九郎大夫判官押解,七日清晨出了粟田口【2】,但見皇宮猶如雲天相隔,逢坂關的清水【3】即在眼前,於是悲從中來,詠出一首歌道:

今日別故都,粼粼見清泉。

焉得再過關,顧影池水邊。

一路之上心中非常懊悔,判官本是重情感之人,便從旁多方安慰。於是大臣向判官說道:「請鼎力周旋,救我父子一命吧。」「或許是流徙到遠國遠島,想來不會喪命吧。萬一真有不測,我寧願以勛功獎賞贖你性命。儘管放心。」「即使流徙到阿伊努人居住的千島也好,但望能苟且偷生……」此話出於平家首腦之口,未免遺憾。行經數日,同月二十四日抵達鎌倉。

梶原景時比判官先一步到達,向鎌倉公稟報說:「如今日本全國皆已臣服,唯有令弟九郎大夫判官義經將最終與你為敵。一之谷會戰時,他曾說:『若不是我從一之谷上面俯衝下來,東西城門是難以攻破的。凡是捉到的敵人,無論死活,本該都送交我義經查驗,為何全送到並無戰功的范賴【4】那裡去了。如若范賴不把正三位中將給我送過來,我定要親自去討。』那情形幾乎是要同室操戈了。因此我與土肥同心協力,把正三位中將關押在土肥次郎那裡【5】。九郎義經這才平靜下來。」鎌倉公聽了這番言語,沉吟片刻說道:「今日九郎將到鎌倉,你們要作好警戒。」於是大名、小名都跑來聚集,大約集中了幾千騎人馬。

在金洗澤【6】安營紮寨,接收了內大臣父子,命令判官退回到腰越驛去。鎌倉公讓衛兵在自己身邊圍了七八層,就在此重重防衛中向九郎說道:「九郎是個機敏的人,從鋪席底下也能爬進爬出,但我賴朝是不會被人暗算的。」九郎判官思忖片刻,說道:「自從去年討伐木曾義仲,以至一之谷、壇浦兩次會戰,我不顧性命打敗平家,取回了神鏡、神璽的寶箱,完好無損地奉還朝廷,生俘了平家大將軍父子,這次押解他們到這兒來,無論你有何疑心之處,也該當面說個明白。如果按常規論功行賞,應該給我晉陞為九國總追捕使,在山陰、山陽或南海道擔當鎮守一方的大任吧。而你卻讓我僅僅管領伊豫一國,並且不許進入鎌倉,這是什麼意思呢?平定日本全國,難道不是靠義仲、義經效力嗎?若論行輩,常言道:同為一父之子,先生者自當為兄,後生者必然為弟。若論治理天下,那當然應由能者為之。這次想晉見你都不允許,居然趕我回去,實在令人遺憾!至於我這方面,是沒什麼可向你認錯的。」即使這樣分辯,但也沒用。後來,又多次陳情,說明自己並無不忠之意,但因景時屢進讒言,鎌倉公一概不予理睬。判官最後邊哭邊寫了一紙書札,送至大江廣元【7】處,全文如下:

源義經惶恐再拜而言者:義經榮膺選派,得充鎌倉公代理,乃奉法皇聖旨,拜為欽使,討伐逆臣,卒雪會稽之恥【8】。本當論功褒賞,詎奈橫被讒謗,[莫大功勛置於不顧,無辜罪罰加於一身,有功無過而遭遇如此,]【9】殊令人痛心疾首耳。讒言之實否不察,鎌倉之晉見被拒,披陳肝膽無由,忽焉竟已數日。當此時也,吾兄尊顏不得叩見,骨肉同胞情斷義絕。嗟呼,是乃今生之宿命歟,抑或前生之孽根歟!悲哉,亡父尊靈不得復生,何人為我一申悲嘆,何人為我一垂哀憐!故特再次上書,略述所懷:義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行年未幾,而先君見背,淪為失怙孤兒,幸有慈母憫恤,攜至大和國宇多郡,往依外伯祖父。但自此以還,從無片刻安寧,雖得苟延歲月,惟京都難以安身,只得遠遁邊鄙之地,任土民百姓驅遣。所幸者,突兀之間運轉時來,為討伐平家一族奉旨進京。軍興之際,削除木曾義仲,之後為徹底誅滅平家,時而揮鞭躍馬於峨峨巉岩之間,置性命於不顧;時而冒風行舟於驚濤駭浪之中,幾葬身於鯨鯢之腹。非但如此,我之所以枕胄甲、宿露野者,良以揮戈從戎之素志,端在雪洗先君會稽之恥,別無他求。況且義經補任五位尉,乃系源氏歷代要職。雖雲如此,今日仍不能不深愁浩嘆。除祈求神佛保佑之外,惟有剴切陳詞,冀達鈞鑒耳。謹以諸神社諸寺院之最大護符,書明我之素無野心;敬向日本全國之大小神佛,表明我之赤膽忠心。尺素數通,冀邀清覽;惜乎如石沉海,終未原宥。我朝神國也,神非禮勿享,別無可求矣。惟可仰賴者,吾兄之廣大慈悲耳。願得風便之機,得達兄長玉聰,苟能略加體諒,辨明無辜,恕我無罪,則兄長一門誠為積善而有餘慶之家,榮華富貴必當綿延遠及子孫,而我得展多年之愁眉,可獲一生之安寧矣。書不盡言,略述一二。義經惶恐謹啟。

元歷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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