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六~十九

十六

敦盛之死

平家既已敗退,熊谷次郎直實說:「平家的公子們正往海邊逃去,想要搭乘接應的船隻,這真是太好了,去找個象樣點的大將軍見個高低吧!」於是策馬向海邊追去。過不多久,果然看見一騎武士正奔向海灣的船隻,那人今日的裝束是綉有仙鶴的直裰、上淺下深的淡綠鎧甲,頭盔上打著鍬形結,佩帶著鍍金的腰刀,背後插著鷹羽箭,手裡拿著纏藤的弓,騎的是圓斑灰毛駿馬,配著金飾的雕鞍;他奔至海邊策馬下海,遊了五六段遠。熊谷喊道:「喂,我看你是位大將軍,臨陣脫逃,不感到羞恥嗎?快回來!」舉起扇子來招呼,那人真的轉回身來了。當他正要上到岸上之時,熊谷次郎躍馬上前與之交鋒,立即將他擊落馬下,按住要割取他的首級。把頭盔揭掉看時,原來卻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稍加修飾,用鐵漿水把牙齒塗成了黑色,和自家的小次郎年齡相仿,容顏很是秀麗,怎好利刃相加呢!於是說道:「你到底是何人,報上名來,我可救你。」「你又是何人?」「我是個平常的人物,我是武藏國住人熊谷次郎直實。」「這樣說來,碰到了你,我倒不想通名了。對你說來,我算得上是個象樣的對手,我不用通報姓名,你砍了首級去問吧,人們會認得出的。」熊谷次郎聞聽,想道:「果真是個了不起的大將軍。殺了他一個人,該打敗的仗也勝不了;不殺他,該勝的仗也敗不了。自家的小次郎受了輕傷,我心裡就難受;假如殺了他,他父母又該是如何悲傷呀!算了,饒了他吧。」可是往後面一看,土肥和梶原率五十左右騎跟了上來。熊谷忍淚說道:「我本想不殺你,可是我們的大隊軍兵趕上來了,無論怎樣你是逃脫不了了,若落在別人手中,同樣難免一死,倒不如由我動手,以後給你祭祀供奉吧。」「那麼,就請快動手吧。」熊谷非常憐惜這個少年,不知如何下手,但覺眼前發黑,心內恍惚,竟至分不清前後了。可是事情並不能如此了結,他只好哭著取了這少年的首級,並且嘴裡嘟噥著說:「唉,身為武士是最可憾的了,若不是生於武勇之家,哪能落得如此下場!我也只好狠一狠心動手殺戮了。」他舉袖掩面,悲哀哭訴。過了很久,因為不能如此哭個沒完,便割下那人鎧甲下面的直裰,把首級包裹起來,同時把那人裝在錦袋裡的笛子取過來掛在腰間,心中暗想:「怪可憐的。今天早晨這些人還在城裡享受管弦之樂。我們東國的軍兵不下數萬,在戰陣之中帶著笛子的卻一個也沒有,這少年是個有身分又很風雅的人呀。」後來,當他把這笛子呈給九郎御曹司看時,人們無不流淚。事後才知道,這少年乃是修理大夫平經盛的兒子,官任大夫,名叫敦盛,生年一十七歲。熊谷以此為契機,其佛心越來越盛了。據傳說,這個笛子是因他祖父忠盛擅長吹笛,鳥羽天皇賜給的,經其父經盛又傳給他。他也是吹笛名手,常常把這笛子帶在身邊,並給它取名叫作小枝。雖說這音樂娛樂乃不足掛齒的小事,但卻成了熊谷次郎日後出家入道皈依佛法的機緣,說來也真是可悲可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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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知章之死

門脅中納言教盛卿的末子、藏人大夫業盛,在與常陸國住人土屋郎重行交戰時遇害。修理大夫經盛的嫡子、皇后宮亮【1】經正,想要搭乘接應的船隻,正朝海邊奔去時,受到河越小太郎重房所率部卒的包圍,不敵身亡。他弟弟若狹守經俊、淡路守清房、尾張守清定,三個人一道沖入敵陣,奮力廝殺,殺傷多人,最後終於戰死於一處。

新中納言知盛卿【2】在生田森林方面擔任大將軍,手下的人全部逃跑了,只剩下他的兒子武藏守知章、武士監物太郎賴方,一共主從三騎。他們策馬奔向接應的船隻,朝海邊逃去。此時好象是兒玉族的人打著以團扇為標幟的軍旗,大約有十來騎,吶喊著追了上來。監物太郎是頂尖的神箭手,他先朝著最前面護旗人的頭部猛射一箭,果然箭無虛發,那人立即栽於馬下。其中有一個大將模樣的人,要同新中納言交戰,躍馬前來,公子武藏守知章立即上前隔開二人,與來將並馬廝殺,將那人擊落馬下,隨即下馬取了首級;當要站起來的時候,敵軍的從卒從身後殺來,卻砍掉了武藏守的首級。監物太郎又跳下馬來,把擊殺武藏守的敵人殺死。後來,把箭全部射光了,便拔出刀來廝殺,殺死不少敵人之後,只因左膝中了箭不能站立,就這樣坐著戰死了。在這混戰之中,新中納言騎著最好的駿馬在海面上遊了二十餘町,趕上了大臣們的船。船上人太多,擁擠不堪,沒有讓馬容身之處,不得不把馬放回到岸上去。阿波民部重能說:「不能讓這匹馬落入敵手,射死它!」立即掂弓搭箭。新中納言勸阻道:「無論歸誰,由它去吧!它救了我的命,不要射吧!」因他這麼一說,阿波無奈,只好住手。那匹馬對主人戀戀不捨,一時不肯離去,跟在船後游來,直到船隻逐漸駛遠,才向主人已經離去的海岸遊了回去。當游到可以站腳的地方,又回過頭來望著船隻駛去的方向,哀嘶了二三次。後來,游到岸上休息的時候,被河越小次郎重房捉住,獻給了法皇,養在御馬廄里。這馬原是御馬廄中最受法皇喜愛的一匹,當宗盛升任內大臣入朝謝恩之時,皇上賞賜給他的。宗盛把它寄養在新中納言處,新中納言很是喜愛,每月朔日都要祭祀泰山府君【3】,為此馬祈求息災延命。此馬產於信濃國井上地方,所以取名為井上黑。河越得到此馬之後,改名為河越黑。

新中納言來到內大臣【4】面前說道:「武藏守已先我而亡了,監物太郎也已經戰死,我心中甚是不安。兒子是很出色的,為救父親戰死疆場,可我算是什麼父親呢。眼看兒子遇害,毫不救助就逃脫了。如若別人這樣,我會嚴加指責的。至今我才知道,事到臨頭,自己卻也如此惜命。別人不知如何想,我捫心自問真是羞恥啊。」以袖掩面,潸潸落淚,哭了起來。內大臣聽了說道:「武藏守替父而死,是很可貴的,他武藝精湛,稟性剛強,是個不錯的大將軍,他與清宗【5】同歲,今年該是十六歲吧!」邊說,邊看著衛門督清宗,也禁不住流淚。所有在座的平家武士,無論心腸軟硬,無不淚濕了鎧甲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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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參見第七卷第十七節注二。

【2】參見第二卷第三節注四。

【3】泰山府君,即中國泰山之神,陰陽家認為此神掌管人的壽命福祿。

【4】內大臣即平宗盛,是新中納言平知盛的哥哥。

【5】清宗是平宗盛長子,官任衛門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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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失足落水

小松公平重盛的末子備中守師盛,主從七人正搭乘小船撤退之時,新中納言知盛卿的一個侍從名叫清衛門公長的從後趕來,喊道:「這是不是備中守的船?請帶我也上船吧!」於是,便把船又駛回海邊。這條大漢穿著全副甲胄就從馬上直接往船上跳來。怎能這樣呢,這麼小的船,軲轆一下便翻了。備中守落入海中,忽上忽下的沉浮。這時,畠山的部曲本田次郎率十四五騎追到,便伸出撓鉤將師盛拉扯上來,當即砍下首級。據說當時年僅十四歲。

越前三位通盛卿,是守衛山崗這邊的大將軍,當日的裝束是:紅錦的直裰上穿著唐綾縫綴的鎧甲,騎著黃膘馬,上覆銀飾雕鞍。他面部中了一箭,弟弟能登守也被敵人衝散了。他想找個僻靜之處自殺,便向東邊馳去,不巧又被近江國住人佐佐木的木村三郎成綱和武藏國住人玉井四郎資景所率七騎團團包圍,終於被殺身亡。他原有家臣一人跟隨其後,但在臨終之時卻未及馳至左右。

只因交戰時間較長,東西兩邊的城門處,都有很多源平兩家的軍兵戰死。城垛口前,鹿砦下邊,人屍馬骸,堆積如山。一之谷的小篠原,由綠色變成了鮮紅。一之谷、生田森林、山背後、海岸邊,被射被殺而死的不計其數,僅被源氏割取的首級就有兩千之多。死於這次戰鬥的主要人物有:越前三位通盛、其弟藏人大夫業盛,薩摩守忠度,武藏守知章,備中守師盛,尾張守清定,淡路守清房,修理大夫經盛的嫡子皇后宮亮經正、其弟若狹守經俊、其弟大夫敦盛,共十人。

此次交戰平家大敗,以天皇為首紛紛乘船逃去,其心情著實可悲。有些船隨潮水推引,借海風吹盪,朝紀伊路駛去;有些船駛往蘆屋海灣,在浪濤中搖曳;有些船則從須磨沿明石浦駛去。他們在漂泊不定的船上,倚舵為枕,曲肱而卧,獨自流淚,衣袖沾濕,對著朦朧的月色無不惆悵傷心。也有的駛經淡路海峽,漂泊到繪島的岩石岸邊,此時此身在這煙波浩渺的途中,就象海上夜啼、離群失散的鴴燕呀。也有的不能確定去向,在一之谷的海面上徘徊不前。似這般任憑風吹浪逐,在各港各島間輾轉飄泊,彼此的生死確是未卜。相從的國有十四個,相隨的兵有十萬餘騎,進抵京城只差一日的行程了,原以為收復京師勢如破竹,然而卻在一之谷慘遭失敗,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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