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卷一~五

烈馬

壽永三年(1184)正月初一,只因法皇把大膳大夫成忠【1】的府第——六條西洞院——作為臨時駐蹕之所,不合宮廷體制,所以沒有打算慶祝元旦大典,也沒有安排朝賀。法皇這裡都是這樣,皇宮裡的小朝拜【2】也就沒有舉行。

平家是在贊岐國的屋島海濱辭舊迎新的,認為不適於舉行元旦朝賀盛典,所以既使天皇御駕在此,卻也沒有舉行節會和遙拜四方的典禮。因此,往年逢此盛典,太宰府進獻鱒魚的使者,沒有前來;而大和國吉野的國棲村民也沒有來此獻唱祝賀。人們都議論說:「以前處於亂世之時,京城之中也沒這樣呀!」時下陽春三月已到,濱海之風煦和,氣溫也漸漸溫暖起來了,可是平家的人卻心境寒冷,猶如置身於大雪山中的苦寒鳥【3】。他們憶起往年陽春時節,柳色參差,東西兩岸濃淡交錯;梅花開落,南枝北枝各異其趣;人們當此花朝月夜,或詩歌管弦,或蹴鞠射弧,或繪扇比畫,或鬥草賽蟲,何等歡樂無窮。如今他們則只能談說往事以消磨漫長的春日,此時此景的確讓人悲哀。

這年正月十一日,木曾左馬頭義仲拜見法皇,奏請出兵西國,討伐平氏。原說是本月十三日出征,但有消息從東國傳來,說前兵衛佐源賴朝為了懲戒木曾的惡行,派出軍兵數萬騎,並已進抵美濃國和伊勢國。木曾聞訊大驚,傳令拆毀宇治和勢田兩處大橋,分兵兩路禦敵。可是,手下並無多少軍兵,勢田橋方面是正面陣地,派今井四郎兼平率八百餘騎防禦;宇治橋方面派仁科、高梨、山田次郎等率五萬餘騎防禦;芋洗方面由伯父志田三郎先生義教【4】率三百騎前往。東國這邊,正面進攻的大將軍為蒲御曹司【5】范賴,從背後進攻的大將軍是九郎御曹司義經,另有重要的大名三十餘人,據說總兵力約有六萬餘騎。

當時賴朝有兩匹名馬,一叫生食,一叫摺墨。梶原源太景季【6】向賴朝懇求那匹生食。賴朝說:「若有個萬一,這匹生食馬我是離開不得的,那匹摺墨也是名馬,並不差於生食呢!」於是就把摺墨賜給景季了。

佐佐木四郎高綱來辭行之時,賴朝不知怎麼想的,對他說道:「你要明白,要這匹馬的人不少哩!」就把這匹生食馬賜給佐佐木了。佐佐木受寵若驚地說:「高綱將騎這匹馬身先士卒渡過宇治川,您若得知高綱在宇治川陣亡,那就是被別人搶了先,如得知我還僥倖活下來,那一定是我打了頭陣。」說罷,退了出來。在場那些大名小名【7】紛紛議論道:「說這話為時過早,真沒意思!」

於是紛紛從鎌倉出發了。或取道足柄山,或取道箱根,各按自己的路線朝京城進發。且說梶原源太景季走到駿河國的浮島原,登高望遠,勒住坐騎細看那許多戰馬,只見各自配了喜愛的鞍韉,戴了顏色不一的後鞧,或左手牽韁,或右手執轡,成千上萬難以計數,絡繹不絕地向前走去。景季覺得這些馬當中沒有一匹能勝過他新得的這匹摺墨馬,心裡很是滿意。正在此時,忽然那匹有名的生食馬馳了過來。但見它配著金飾的馬鞍,戴著有絲穗的後鞧,嘴裡噴著白沫,雖有馬丁多人相隨,卻是沒法制御,任它奔騰馳騁而來。梶原源太策馬向前問道:「這是何人之馬?」從人答說:「是佐佐木老爺的馬。」頓時,梶原不悅,心裡暗想:「真好氣人啊!我本想此去京城同木曾麾下有名的四天王——今井、樋口、楯、禰井——決一死戰,要不就到西國同那些號稱以一當千的平家武士拚死一戰。可是賴朝公這樣對我,如此效命又有何用呢,不如就在這裡同佐佐木決一雌雄,同歸於盡吧。僅此一舉,便可使賴朝公折損兩員猛將。」想到這裡,便立馬等著。佐佐木四郎漫不經心地策馬上來,梶原心想:「是從後面追上去幹掉他呢,還是給他個迎面痛擊?」心裡雖這麼想,卻先搭話道:「喂,佐佐木,這匹生食馬,你拜領啦?」佐佐木聽了,猛想起賴朝公的話,想必他也是索求這生食馬的吧,便答道:「哦,問起這事嘛!如今大事當前,要去攻打京城,據聞宇治和伊勢兩處大橋已經拆毀,因我沒有能夠渡河的坐騎,所以想要這匹生食馬。後來聽說梶原公也有這個請求,可惜沒有答應。因此,我想既使請求也是白費,所以就顧不上日後要受訓斥,便在出發的前夕,與馬丁商量,把這珍藏的生食馬偷了出來。」梶原聽了這話,便息了不平之氣,說道:「這麼說來,倒不如讓我景季偷了來呢!」說完,大笑著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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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成忠,據史實應為業忠。

【2】小朝拜是正月元旦所有殿上人在清涼殿拜賀天皇的儀典。

【3】苦寒鳥是佛經中想像的一種鳥,說它棲居於喜馬拉雅大雪山中,夜裡受寒冷之苦發奮要在天明之後築巢,可是及至日出送來溫暖,又把夜間的寒苦忘掉了。佛家以此比喻世俗人的懶惰。

【4】義教即第四卷第三節注九提到的信太三郎先生義憲。

【5】御曹司是源氏對其嫡系青年的稱呼,相當於公子。

【6】梶原源太景季:梶原是地名,源太是源氏長子,景季是本名。

【7】大名,參見第五卷第十一節注十四。小名身份與大名相同,只是佔地較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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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治川奪魁

佐佐木四郎拜領的這匹馬,滿身茶色,褐鬃褐尾,軀體肥壯,性情暴烈,無論是馬是人,只要靠近它,不加分辨,張口就咬,因此給它取名叫生食。它身高四尺八寸【1】。梶原拜領的摺墨馬,也是驃肥暴躁,渾身與黑炭無異,所以取名叫摺墨。這兩匹都是不相上下的名馬。

源氏大軍自尾張國出發,分兵兩路從正面和背後進攻。攻正面的大將軍為蒲御曹司范賴,部將有武田太郎、加賀美次郎、一條次郎、板垣三郎、稻毛三郎、榛谷四郎、熊谷次郎、豬俁小平六等,總兵力約三萬五千餘騎,進抵近江國的野路和梶原。攻背後的大將軍為九郎御曹司義經,部將有安田三郎、大內太郎、畠山莊司次郎、梶原源太、佐佐木四郎、糟谷藤太、澀谷右馬允重助、平山武者所【2】重季等,總兵力約二萬五千餘騎,取道伊賀國向宇治橋頭挺進。敵軍方面已拆毀宇治和勢田兩處大橋,在河底打了很多尖樁,拴牢粗繩,把削尖的樹枝倒豎起來結紮成柵欄。

此時正值正月下旬,比良的峻岭,志賀的山巒【3】,那峰頂上的長年積雪已經開始消融,山谷間的堅冰也已開始解凍,因而河水比往常水位抬高,只見白浪洶湧澎湃,因被淺灘阻擋而高漲起來,那濤聲震天有如瀑布轟鳴,倒灌的河水流勢兇猛。夜色已漸隱去,漸漸地現出曙光,但河霧濃重,戰馬和鎧甲的顏色全然分辨不清。大將軍九郎御曹司義經抵達河岸,抬眼向河面望去,心想且先試探一下士氣,於是說道:「怎麼辦才好呢,從淀和芋洗兩處迂迴過去好呢,還是等河水落下去再說?」畠山重忠當時年方二十一歲,上前說道:「在鎌倉時早就對這條河做過估計,這又不是什麼突然冒出來的陌生的水泊。該河是近江國湖水的下游,等到何時也是幹不了的,難道想搭了板橋再前進嗎!記得治承之戰【4】的時候,足利又太郎忠綱以驚人的神力衝到河對岸,現在我重忠這就下水,試探一下水的深淺。」說罷,便以丹治族【5】為主力,五百餘騎戰馬密密匝匝並轡列成了一排。正準備行動之時,忽見從平等院【6】的東北方向叫作桔的小島的角上,有武士二人策馬奔來,一騎是梶原源太景季,一騎是佐佐木四郎高綱。當時人們還不知是怎麼回事,原來他們二人都想爭立頭功,梶原搶在佐佐木之前大約有一段【7】之地。佐佐木四郎說道:「這是西國最大的一條河,你馬的肚帶鬆了,勒緊點!」棍原聞聽,心想這倒是的,便兩腳踩鐙叉開,把韁繩放在馬頸上,雙手去緊肚帶。這時佐佐木驀地躍馬向前,沖入河裡去了。梶原知道上當,便立即緊隨其後,喊道:「喂,佐佐木,立功心切可不能失算呀!河底下張著繩索哩!」這麼一說,佐佐木便拔出腰刀來,把絆馬索一條一條統統斬斷,騎在日本第一的生食馬上,不顧宇治川水流湍急,一條線筆直地渡到對岸去了。梶原所騎的摺墨馬在河心被沖成一條弧線,從下游遠處渡過岸來。佐佐木雙腳踩鐙立於馬上,大聲向敵人通報姓名:「俺乃是宇多天皇九世後裔佐佐木三郎秀義的四男,佐佐木四郎高綱,宇治川的先鋒!有種的上來和俺高綱分個高低!」高喊著向敵陣衝去。畠山的五百餘騎,緊跟著下河涉渡。這時山田次郎從對岸放過箭來,深深射中畠山的馬額,馬匹不支,畠山便在河心撐著弓杖從馬上下來。撞擊岩石的浪濤朝著頭盔猛襲過來,他置之不顧,從水下潛渡到對岸去了。正欲上岸之時,突然覺得後面有人拽他。問道:「是誰?」答曰「重親」。「怎麼,是大串【8】吧?」答說:「是的。」大串次郎重親行冠禮之時,畠山是給他加冠的長輩。「水流太急,馬給衝倒了,無法,只好拽著您前進。」畠山聽了說道:「』你們這些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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