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尾聲

燕子飛去,蟬聲隨起,又是暑熱逼人的天氣——貞觀這是三上碧雲寺;前兩回都有伴,走的亦是前山大路,如今單人獨行,樂得在三岔路時,找了小路上來,也算是別有滋味。

她大妗來此年余,只回去那麼一次,是她外公病重時候,此外再無下過山。連銀安、銀安娶妻,她都不曾迴轉家門。

貞觀這次受的銀山嫂之託,替她送的幾件夏日衣物,本來銀山妻子是準備做好後,親自與婆婆送來,誰知三個孩子纏身,一家主婦,也不是說出門即可出得的。

銀蟾原先也說好要她來,誰知兩天前在浴室跌一跤,到現在還拽了筋,走路都不便利;貞觀心想:反正去去就回,頂多過它一夜——也就自己來了。

路上有男童在捕蟬仔,有爬上樹的,有在下頭拿著小網撲的;她一好奇,走近前來站立觀看。

眼前的兩個,一大一小,像是兄弟;做哥哥的正捕著一隻,將它放進塑料袋貯著,由那做弟弟的抓在手裡。小弟弟大概怕蟬飛走,只將那袋子捏著死牢牢;貞觀於是與他說道:「小弟,你不行把袋子捏太緊,不然沒空氣,蟬只會悶死!」

那做弟弟的才六歲左右,不很識人,看看貞觀,又看自己兄長,正是沒主意。

「對啊,你怎麼這樣拿!這樣它就不活了,我們不是白抓嗎?」

那做哥哥的,約是十一、二歲,穿的國小運動衫。他一面說,一面拿過塑料袋來,做了示範動作,再教他的弟弟照著方式拿;貞觀看他一臉紅潤,問他道:「你捉這個,要怎樣呢?」

孩子揮著手臂,拭一下汗,說是:「放著家裡聽啊,蟬的聲音極好聽——還有,他吵著要我抓啊!」

他才說完,一下又向前跑兩步,手中舉的長竹竿,竹竿尾綁著細網:「哇,又一隻了!嘻——」

「哥哥,它是公的嗎?還是母的!」

「公的!公的!」

「那袋子的這隻就有伴了,哥哥,它們會生小隻的蟬嗎?」

「我——我也不知道!」

貞觀近前來看新抓的蟬,問那大的說:「你怎麼知道它是公的?」

孩子笑了起來,卻又極認真回道:「它會鳴叫啊,公的才會,母的不會叫!」

才說完,因又發現目標物,哥哥乃抓了弟弟,向前猛跑——貞觀只得繼續前走,來到一戶人家,見個六十歲老婦,正在收曬著的菜葉,伊身邊一個十歲男童,抱著竹籮立著。

孩子的眼睛先看到她;隨即說與老婦知道;老婦停了工作招呼她道:「女孩官,外面熱死人;你先入來歇一下,喝一杯茶,再走未慢!」

「多謝阿婆,我趕著上廟寺——」

「那好啊,去拜佛祖、菩薩,保庇你嫁著好人——路你有熟嗎?要叫我孫子帶你一程么?」

「路我認得,多謝好意——」

老婦不知與男童說了什麼,那孩子丟了竹籮,跑進屋內,一下又捧出一杯白涼水。

「你還是喝杯水;這個天氣,連在家都會中痧!那外頭就免講了——」

孩子將茶捧到她面前,他的眼神和腳步,一下牽疼了貞觀的心;長這麼大以來,她不曾喝過這樣叫她感動的茶水;不止是老婦的好意,是還有這孩子做此事時的莊重、正經——她喝完最後一滴水,又遞還茶杯,孩子這下一溜煙的跑掉;他那背影,極像的銀禧。

「阿婆,我上山了——」

「走好啊,下山再來坐啊!」

到達山門,正看見日頭偏西;貞觀踏入寺內,直找到大妗的房間走來;她踏上平台了,才想著要來之前,也無一書一信通知,大妗該不會不在吧!

其實是她多慮!大妗是性靜之人,在家中也都難得出門,更何況清修凈地!

真不在房內,橫豎也在這個山中啊,她和銀蟾前番來時,常聽得擴音器響,後山工作的尼姑聽著叫自己名字,法號,即會急趨趨奔下來……

如果大妗也在後山,貞觀才不要去叫廣播;她只要問清楚了,就去後山找伊——門板上卻又落了鎖;貞觀這一看,真有些沒著落起來。

她小站了一下,見有尼姑經過,立即上前相問:「師傅,這——」

那尼姑有些認得她,說是:「要找素雲姑啊,伊這兩日在凈修房,不出關的!」

「那,還得等多久——」

「七日!」

貞觀一下閉了嘴,不知說怎樣好;尼姑乃道:「來了難得,施主且山中住幾日再走,我帶施主先找個禪房住下再說——」

貞觀只得相隨往,她因認得從前住的那間,就與尼姑講了;二人來到那房,推門進入,尼姑又去找了蚊香來點,這才離去:「有怎樣事情,且隨時來說!」

貞觀謝過那尼姑,這才撿出換洗衣物,又來到小石室洗身,隨後滌衣,用齋,到身閑下來,已是七點鐘!

在這樣的清凈所在,她所害怕的,也就是眼前面對自己的時刻。

大信走了二年了;二年之中,貞觀曾經奢想過他會與自己連絡。冬天輪著夏天,秋天換過春天,貞觀一日等過一日,她終究沒再接到大信的一字、一紙——

……

一場寂寞憑誰訴;

算前言,

總輕負。

要是從前念著這樣的句子,貞觀真的只會是流淚;然而她今生所可能有的折轉與委屈,在這場情劫里,早已消耗殆盡;她知道大信在澄清他自己,不止是他,他們都是心水混濁時,就不再跨出一步的,然而,這中間的過程,會是多少呢?

貞觀終於掩了房門出來,她要再去教字的地方聽經文,她真的必須好起來才行!

讀課的所在,如今改在西牆大院;大抵去的人日多,舊有的位置不夠!貞觀尋著燈火找來;入夜的山中,有一種說她不出的悄靜,更顯得寺內的更漏沉沉。

她到時,才知課已經開始,原來連時間都有變動;貞觀夾腳進去,待她定心下來;耳內聽到的第一句是:「貪苦,嗔苦,痴更苦!」

像是網兒撈著魚只,貞觀內心一下子的實在起來:

「世間無有委屈事,人縱不知天心知。」

「抱屈心生蟲,做人不抱屈。」

「性乃是命地,命不好是性不好。」

「心是子孫田,子孫不好是心不好。」

「只知有今生,不知有來生,叫做斷見。」

「聞至道而不悟,至昧至愚。」

……

連著二個日夜,貞觀將所讀逐一思想,然而她的心印還是浮沉!

到第三日黃昏,她坐身在從前與銀蟾一起的石上,看著殿後的偈語,心中更是窄迫起來。

怎麼會是這樣呢?!她變得只是想離開這裡;貞觀走回禪房,登時收了衣物,且將表嫂託付的包袱寄了尼姑;那尼姑問道:「如何就要走了呢?」

「我來之前,沒說要多住,這樣家中要挂念的!」

「如此情事,貧尼也就不留施主;這衣衫自會交予素雲姑,施主釋念。」

貞觀道謝再三,趁著日落風涼,一人走出寺中;這裡到山下,還得四、五十分的腳程,她想:就這樣走下去吧,反正山風甚涼!她可以坐那六點半的客運車子。

走著,走著,她忽地明白剛才的心為何焦躁,原來今天是銀丹表妹欲回家鄉的日子;伊十天前才使日本飛台北,今天將跟著大舅夫婦回鄉里;而她二姨亦將於明日動身前往美國,她惠安表哥已娶妻、生子,他實踐前言,接了寡母去住——眾人都有了著落,獨是大信……她為什麼還要念著他呢?

天逐漸黑了;貞觀走經山路,眺著一處處的火燭,耳內忽捲入一首歌謠曲調:

哥愛斷情妹不驚,

有路不驚無人行;

楓樹落葉不是死,

等到春天還會生。

……

貞觀覺得她整個人都抖顫起來,她小跑著步子,幾乎是追趕著那聲音:

日落西山看不見,

水流東海無回頭。

她終於跑到一處農舍才停;歌是自此穿出,庭前有一老婦坐著乘涼:

「阿婆——」

貞觀這一近前,才看清楚伊的臉:正是三日前分她茶水的老婦:「阿婆……剛才那歌,是你唱的嗎?」

「這——」

那羞赧有若伊初做新娘……

「女孩官,你是——」

「阿婆,三天前我上山去廟寺,阿婆你分我一杯茶水——」

「原來你是,你拜好佛祖了?」

「阿婆,我是——;方才的歌,是你的唱?」

「是——啊,你莫笑!」

「不會,阿婆,這歌極好聽——」

「都不知有幾年了;我做小女兒時,就聽人哼了……你莫笑啊——坐一下,坐啊!」

貞觀坐了下來,那心依舊激蕩不止。

「阿婆,你再唱一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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