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六月底,貞觀從大信母親那裡,得知他回台北;然而日曆撕過七月,從一號、二號到八號、十號……十五號都過了——貞觀忽不敢確認:自己是否留在人間,否則,二人同在台北,他卻隔得她這麼厲害;像之間重重置的幾個山頭。

這些天,她連三餐飯都未能好好吃,更不必說睡眠了——今天這樣,也許是她的錯,她不怪他;可是十九號,再這麼四天三夜一過,他就得走了,他真要這樣一走,再不見她一面?

他一走,丟她在這樣偌大、空洞的台北市;

——紅男綠女,到今朝,野草荒田——

他有無想到,以後她得怎樣過日?

子夜兩點了,貞觀還輾轉床側;聽得收音機里,正小唱著歌:

公園路月暗暝,

天邊只有幾粒星;

伴著阮,目淚滴,

不敢出聲獨看天;——

公園邊杜鵑啼,

更深露水滴白衣,——

叮嚀哥,要會記,

不堪——

貞觀的眼淚,自眼角垂至鼻旁,又流到頰邊,滲過耳後去了。後脖子濕了一大片,新的眼淚又流出來——她披衣起來,其實也無涼意,就又放下了;輕悄開了房門出來,只怕吵著銀蟾;才出廊下,見天井一片光華,抬頭來看:月娘正明,瑩凈凈,光灼灼;同樣的月色,同樣立的位置,一年前,大信就站的這裡,等她浴身出來,那時候——月光下,貞觀就那樣直立著流淚,淚水洗濕她的臉,風一吹來,又逐個幹了——「你好睡不睡,站到這裡做什麼?」

也不知銀蟾起來何事;貞觀只不看她的臉,隨便應道:「裡面熱,我出來涼一下。」

銀蟾不說話,近前拉了她的手,又推又擁,將她挽入房內;一入房,兩人平坐床沿,都只是不言語;停了好久,才聽銀蟾嘆息:「熱就開電扇啊,唉,你這是何苦——」

貞觀倒靠到她的肩膀,熱淚泉涌般的哭了出來——第二天,貞觀腫著眼睛,又咳又嘔,把個銀蟾急紅了臉:「你看你——」

「我沒怎樣,躺一躺就好!」

「喔!躺一躺就好?那醫生的太太誰來養?」

「我——」

「這下是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躺好,我去去就來!」

銀蟾匆忙中換了衣服,飛著出巷口去請醫生;不久,帶了個老醫生進來;醫師在她前胸、後背診聽,銀蟾則一旁幫著捲袖、寬衣。

自識事以來,貞觀幾乎不曾生病、打針,因她生有海邊女兒的體魄;如今一倒,才知人原來也是陶瓷、瓦罐,極易碎的。

打完針,銀蟾跟著回去拿葯;葯一拿來,貞觀隨即催她:「這些我知道吃,你快去上班。」

「上什麼班?——」

銀蟾翻著大眼,又端上一碗牛奶,道是:「我打了電話去請假,大伯叫我看顧你,嘻,這下變做公事了,你先把這項給我吃了,回頭琉璃子阿姆就來。」

果然十點正,日本妗仔真的來了,還帶了那個鄭開元;那人坐到床前,跟著琉璃子的手勢,在貞觀額前摸了一下,問聲:「你感覺怎樣?」

「還好!」

他拿起床前的藥包、藥水,認真看過,才說:「這葯還算和緩,是個老醫生吧?」

貞觀點一下頭;他又說了一些話,貞觀先還應他幾句,後來就閉眼裝睡;誰知真的睡著,等她再醒過來,已是什後一點,人客都已走了,跟蟾趴在桌前打盹,面前擺的水果、鮮花。

大信呢?

他真的不來看她?不管她死活?她病得這樣,他知道不知?

她錯得這麼厲害嗎?他要氣她這麼久?他真要一語不發離去,她會瘋死掉吧!

隔日,貞觀起來要上班,銀蟾推著她回床,大聲說道:「你這是怎麼想?你還是認分一點,給我安靜躺著!」

「可是——」

「沒有可是好說的,生病就是生病,你自己看看你的臉!」

她說著,遞來一個小圓鏡;貞觀遲疑一下,就接了過來;她不能相認,水銀鏡內的女容是生於海港,浴于海風的蕭家女,她不知道情愛真可以兩下擊倒人;小時候,她與銀蟾跟著阿嬤去廟前看戲,戲裡的陳三、五娘,每在思想那人,動輒不起——原來戲情並未騙人……

「好,那我再歇一日,可是有條件!」

銀蟾聽說,笑起來道:「哦,生病也要講條件?好吧!你倒是說看看!」

貞觀乃道:「我不去,你可不行不去;沒得一人生病,二人請假的理!」

銀蟾道:「你病得手軟,腳軟的,我留著,你也有個人說話!」

貞觀拿了毛巾被蓋臉,故意說:「我要困呢,誰要與你說話——」

說了半天,銀蟾只得換了衣裙出門;貞觀一人躺著,也是亂想;電話怎麼不響呢?門鈴沒有壞吧!不然大信來了怎麼按?

他一定不會真跟她生氣,他一定又與她鬧著玩;從前她道破他與廖青兒的事,他不是寫過這樣的信給她嗎——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氣,(一點點)你何苦逼我至此?——然而信尾卻說——其實我沒氣,還有些感心呢!抱歉,抱歉,我要刻一個抱歉的圖章,把信紙蓋滿——電話突然響起;貞觀摸一下心膛,還好,心還在跳,她趿了鞋,來拿話筒:「喂——」

「貞觀小姐,我是鄭開元——」

「哦,鄭醫師——」

「你人好了嗎?」

「好了,謝謝!」

「我來看你好嗎?」

「哦,真不巧,我要上班呢,正要出門——」

「哦——那,你多保重啊!」

「多謝——」

掛下電話,貞觀忽想起要洗臉、換衣;沒有電話,他的人總會來吧!她不能這樣灰敗敗的見大信,她是響亮、神採的阿貞觀——門鈴響時,她還在塗口紅;家中眾人都說她的嘴好看,好看也只是為了大信這個人哪!

從前的一切全都是好的,連那眼淚和折磨都是;氣了這些時,他到底還不是來了——門外站的鄭開元;貞觀在剎那間懂得了:生下來即是啞巴的人的心情。

「我還是不放心——你真好了嗎?」

貞觀咽一咽嗓喉,說道:「我正要出去呢!家裡沒人,就不請鄭醫師坐了!」

「那——我送你去;街上的計程車有些沒冷氣,你不要又熱著了——」

直到公司,二人沒說一句話;貞觀等下了車,才與他道了謝;一上二樓,即在樓梯口遇著銀蟾,她正抱著一疊公文夾,見是她,公文夾落到地上去:「你讓我安心一些!行嗎?」

貞觀將事情說了一遍,銀蟾道:「這人怎麼死心塌地的?」

貞觀乃道:「這你就弄錯了,他不是那樣意思;他變做只是關心,第一是琉璃子阿妗相托,第二是一個醫生對病人的態度;換我是醫科出身,我也會這樣跟人家!」

銀蟾道:「好,你有理!可是,這算什麼醫生,病人給他逼離病床!」

「我反正也好了——」

「只好當你好了——」

然而下午三點不到,貞觀臉色轉白,人整個仆到桌上。

辦公室一片混亂,有叫車的,有拿葯的;亂到最後,又是銀蟾送她回來。

貞觀再躺回床上時,她這樣想:就這樣不起吧!就這樣睡到天盡頭,日子就跳過廿號去!

大信是不會來了!讓她死了這條心吧!心死了,什麼都不必去想!

看銀蟾的眼神,貞觀可以了解,大信是真不會來了;銀蟾當然打過電話給他;他知道自己生病,竟還是硬起心腸來。銀蟾忽說:「我再打給他——」

「不要!不要!——」

貞觀費力抓著她的手,說是:「你打,他也不會來!」

銀蟾這下放聲大哭:「你再怎樣不對,他也不該這般待你——我去問問他!」

貞觀幽幽說道:「這一切是我自取!你不要怪他——」

銀蟾咬著嘴唇道:「我打給他母親——」

「銀蟾,大信那種個性,如果他不是自己想通要來,你就是拿刀押了他來,也只是害死我——」

「可是——」

「他自以為想的對,你讓他去;你要是打給他母親,銀蟾,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說到後面,兩個人都哭了起來;眼淚像溶熱的燭淚,燙得一處處疼痛不止。

貞觀搵去淚水,心內想——好,大信,你不來,只有我去了;人生走到這種地步來,倔強、面子,都是無用物;我其實也不是好勝,我是以為:我再怎麼不好,你總應該知曉我的心啊——難道這些時,我們那些知心話都是白說的;我當然不對,我也不知你的苦用心,你不要家裡知道,怕她們擔驚、傷神,這是你孝心,可是,我捨不得你生病、受苦,什麼都是一人承擔——她是不行再病了;大信後日即走,她得快些好起,趕在明天去看他。

十八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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