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貞觀:

透早就去趕飛機,機場老是有一堆人,好象坐飛機不要錢的樣子;臨出門,祖母還這樣問我:你什麼時候再回來呢?我只好說:下個月再看看——老人家就很歡喜了。其實,真要回台北那樣頻,薪餉袋乾脆寫:請劉××轉交遠東航空公司收——好了。機上供應早餐,可是,此家航空公司的英文代號,FAT,乃肥也胖也,許多小姐、太太,看著看著,也就吃不下。

回來一切都好,郵差來收信了;簡此匆匆,你的如意考證得怎樣了?

大信

信尾畫一隻肥嘟嘟的飛機,表示不勝負荷;貞觀接信當時,立即提起筆來,一面笑,一面給他回信。

大信:

以下文字出自《世說新語》釋義,請參考:「如意出於印度,其端作手指形,亦有作心字形者,以骨角、竹木、玉石、銅鐵等為之,長三尺許,記文於上,以備遺忘,兼有我國蚤杖及笏之用。」

怎樣?二人各持一說,爭論不已,如今孰是孰非,你自己講吧!我也不會說!(懶得說)

貞觀

大信,我忽然想離開這個世界一下。

後面加的那一句,有些莫名其妙;貞觀的意思是:你走了,我忽想把現世人身的這一切告個乏,請個假,做個段落,也跟你去一遭……

誰知這樣一句話,急得大信連連追來二封信,全是紅籤條的限時快遞:

貞觀:

今晨在海邊揀了一碗鐘螺,炒了一炒,正好給兄弟們佐飯。

才寫了上面一段,忽地接到你的信:你不是跟我一樣嗎?愈是困境,愈不願就此謝幕,遁形;怎地忽然悲觀起來?

趕快給我回信吧!即使隨便寫幾字,我才能放心!

如意乙項,早在意料之中,我就知道二人不會相差太遠,反正殊途同歸,所指一也!(真是興奮事)

快些回信吧!

祝你

快樂

大信

第二封是大信等二日過,見她無迴音,又追著後面趕來的:

貞觀:

我這裡有本極好的書呢!要不要看?(包你喜歡)要借可以,有個小條件:你得先給我寫信!

昨天看棒球轉播錄像;世界少棒冠軍——台北市隊。這下走到街上,手舞足蹈的,恨不得胸前、背後,掛個牌子,大書:台北市人——才好。

剛剛收到留美同學的二封信;美國是個神秘的異鄉(英文則頗似五胡亂華時,南方、北方爭著相學的鮮卑文),生活其中的中國人,又是另一種特異的新種族(就是紅樓夢裡說的——反認他鄉做故鄉),像是浮萍、落地生根和思鄉草的混合——

看他們的心在故國與異國之間拉扯,我不免會想:是一定要出去吧?

十月底有場考試,想來是考不考也沒什麼關係,出不出去,也不怎樣,如果能找個心安理得的理由,我就不出去!

大信

貞觀一看信,顧不得什麼,提筆就寫:

大信:

怎麼可以不考呢?不考並不是花了報名費幾百元的事,不考是你輕易辜負了世間人;琉璃子阿妗說:不可隨便辜負一個人的;你想想:那個出題目的人,那個為你劃座位的人,那個寄准考證給你的人,那個為你送達證件的郵差;是有多少人的意在這個行為里;書上說體天格物,你忍心嗎?

好好準備,好好讀書(讀書為了救國);不給你寫信了!

高中

貞觀

信尾她本來還寫下: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幾個字,後來細想,又將它劃掉,劃掉這且不算,因為字還看得見,她於是拿了剪刀,按著形狀,剪下一個小長條;這下信紙破了孔,她還是把它寄了。——貞觀原先想:就等十月底再說吧;誰知第四天,大信又來一封:

貞觀:

今晨在枕上得一聯:

一年容易;

千載難逢。

一年自是容易過;往下的一年,也要像這麼快就好了,人生旅途中,最最遙遠的,常常是現前的一切!

許多事情,我是自你起,才開始想的。

書應該照前約寄與你,可是你知我所謂的(好書)是什麼?只是幾本化學書籍,你當然不愛看,我是情急之下逼出來的「計謀」,你不見怪吧。

這兩日澎湖多雲時不晴,聽說台北大風大雨,從很激動的浪花,看得出來。

愉快!

大信

又:有件事對你頗不滿;為什麼你總是把最好看的剪下來,留給自己看?

十月廿九日,大信請假回台北考試;到隔天,他還打了電話約貞觀在「雙葉書廊」見面——

貞觀那晚是灰鞋、灰襪、灰裙子,上身是紅衫翻白領,她到達門前時,大信早站在架前翻書;他背著她,白袖子微捲起,穿一件梨色燈芯絨長褲;貞觀悄立身後,看他這身上、下,心想:果然進益了——

那天因為是他父親生日,兩人只說話到九點,大信即匆匆趕回去;他送貞觀回門口時,還與她說是「回去我就寫信來!」街燈的柔光下,立在眼前的,是大信這個誠摯男子,然而不知為什麼,貞觀的心忽變做沉冷:她預感自己會好久,好久,再不能見著他了。

往後兩個月,貞觀再無大信的任何訊息,日子如常一天天過去,她奇怪自己竟能夠從其中活過來。

從早到晚,從朔到望,那一顆心哪,就像油煎似的;以油煎比喻,並無言過,那種凌遲和折磨,真箇是油煎滋味!

元旦過去十日了,大信甚至連一個字,一張紙都無……

她再不要這般苦苦相等了;貞觀開始一張張撕去他的那些信:活了廿四年,生命中最寶貴,貯藏在至隱秘,至深處,性靈內的東西,她竟然可以撕毀。

一張下去,又是一張;人生的恆常是什麼呢?原來連最珍惜,最摯愛的東西,都可以負氣不顧了;她這樣想:

大信自然是懊悔;他人生的腳步原不是跨向她的,他只是途合,是半路上遇著的,二人再談得相契,原先的路也不能因此不走——

愛是沒有懊悔的,有懊悔即不是真情;過了這些時了;貞觀還是年輕、負氣,她想:這一份情感,要是變做負擔,她真可以把它信手毀掉!

然而,情又是這麼簡單的事嗎?她和大信彼此互相印證了自己和對方多深……

撕過的信,錯疊成一堆,亂在桌上成幾處小丘;她已經心酸手軟,而完好待撕的,還有三、五束……

貞觀的眼淚,像雨點那般紛紛而下;她找來水膠與透明紙,沿著紙箋斷痕,一處一隙的,又將它補綴起來;字紙滲著淚,湛成暗黃的印子,層層、重重,半透不透——

慘情如此,她猶是想著大信的做人;這紙箋是他自家中帶去自裁的,他說外頭的紙質粗糙。

貞觀尋了小羊皮夾織錦布的一個蚌形荷包,將餘下碎不可辨的紙紙、屑屑全收了進去。這蚌形皮包是大信從前替她拿過的,上面有他的手澤……

人生有情淚沾臆;

江草江花豈終極。

就讓他去吧!讓他去自選;大信是世間聰明男子,他有他的看法和決定,他所堅持的,該也是她的認定吧!他一定有一個最好的方式,來處理人生中的舉凡大事。

就在這樣身心倒懸的日子裡,貞觀接獲自高雄寄出的一封陌生信:

貞觀小姐:

吾於退伍之際,受大信囑託,務必於返台之後,立即去信與你,為的是深恐貴小姐有所誤會……

大信請假期間,因單位內失竊公物,致所有人、事,一律待查,此為公事,不必明告。

今詳情已知,唯其身體忽轉不適,故仍靜養之中,待其康復,當可返台一趟,屆時當可面告一切,惟請釋懷與寬心。

耑此;即祝

安好

張瑞國

信初啟時,貞觀還長長吐了一口氣,等看到後來,人又焦心起來,是放了一顆心,另一顆心又懸了起來,也不知人到底生有幾顆心……

怎樣的大病呢?那個地方,舉目無親的……

一天過去,二天、三天、五天……貞觀是夜夜噩夢,到第六天,她再坐不住了;她終於鼓足勇氣,照著大信留下的信封袋,試撥電話與他母親;她這邊斷消息,那,家中那邊,自然也是斷音訊!

兒子有事了,做母親的還能不知嗎?這些時,自己這樣折騰、傾翻了,那,那做母親的,就更不知要怎麼過了?

這幾夜,貞觀都夢見伊焦灼的臉;或者,伊還能挺得住,因為上有七十歲的老人需要相瞞,然而私下她是怎樣受的?

再說那個老祖母;大信是劉氏的長房長孫,是伊心上的一塊肉……從小到大,伊提過多少香、燭,帶著大信幾處去燒香——貞觀想著她的小腳一邁二邁的,千古以來,那種祖母疼孫的痴心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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