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六十一年七夕,剛好是陽曆八月十五日;上什十點,貞觀還在忙呢,辦公室的電話忽地響起來;銀蟾在對桌那邊先接了分機,她只說兩聲,就指著話筒要貞觀聽;貞觀一拿起,說是:「喂,我是——」

「貞觀,我是大信。」

「啊,是你——」

「昨天傍晚到家的,你有空嗎?」

「怎樣的事?」

「晚上去看你好嗎?」

「不是有颱風要來!」

「不管它,我母親說我一回來就帶個颱風回來。」

二人在電話里笑起;大信又說:「我七點半準時到,除非風雨太大!」

掛下電話,一直到下班,貞觀只不住看著窗口,怕的風太大,雨太粗;回家後,兩人還一起吃了飯,等貞觀洗身出來時,已不見銀蟾;這樣的颱風天,不知她要去哪裡?

其實,又何必呢,她與大信,至今亦無背人的話可說;貞觀喜歡目前的狀況,在肅然中,有另一種深意——大信從前與廖青兒好過,促使他們那樣熱烈愛起的,除了日日相見的因素外,還有少年初啟的情懷——那種對異性身心的好奇與相吸。

大信因為有過前事,以致貞觀不願她二人太快進入情愛的某一種窠臼;她心裡希望他能夠分出:他待她與廖之間的不同,她是要他把這種相異分清楚了,再親近她——大信不僅知道她的意思,他更要貞觀明了:我今番與你,較之從前與那個人的好,是不一樣的……精神是天地間一種永恆的追求!

二人因為都持的這類想法,遂是心照不宣起來。除了這些,大信其實還有苦情。

他現在身無所有,雖說家有產業,然而好男不吃分家飯,他有自己做人的志氣。

大信原先的計畫,是放在深造一途,怎知半路會殺出個貞觀來;所有人生的大選擇,他都在這個時候一起碰上。

貞觀是現在才開始後悔:自己當初沒有繼續進學校,她要是也能出去,一切也就簡單,好辦;大信是驕傲男子,他是要自己有了場面了,再來成家——如今給她承諾嗎,這一去四年,往後還不知怎樣;不給她承諾,別人會以為他的誠意不夠;貞觀再了解他,整件事情,還是違了他的原則本性。

然而,以他的個性,也絕沒有在讀書求進,不事生產的時刻,置下妻小,丟與家中養的……

……剩的一條路就是:再下去的五年感情長跑!

男子卅而立不晚,可是到時貞觀已是廿八、九的老姑娘,生此亂世,他真要她不時戰兢,等到彼時?這畢竟是個動蕩的時代啊!

所有大信的這些想法,貞觀都理會在心的,更有一項是她還了解:感情不論以何種方式解釋,都不能有拖累和牽絆。

想來想去,貞觀還是舊結論:如果她是好的,則不論過去多少時間,相隔多少路程,他都會像那本俄國小說說的——即使用兩膝爬著,也要爬回來。

不是嗎?在這樣一個大風雨夜裡,他仍然趕了回來;不僅是鵲橋會,牛郎見織女;不僅大信是七巧夕夜生的,更重要的是:他們就相逢在這個美麗的日子裡。

門鈴響時,貞觀的心跟著彈跳了一下,多久未見著他了,過年到現在,整整六個月;她理一理裙裾,也來不及去照鏡子,就去開門了。

門甫開,大信的人立於燈火處;明亮的燈光下,是一張親切、想念的臉——「請進來。」

大信不動,笑道:「銀蟾不來列隊歡迎嗎?」

「很失禮——」

貞觀佯作認真道:「銀蟾出去了;不過我可以先搬椅子給你這兒坐著,等她回家你再入來。」

她說完,回身要搬,大信已經跳過門檻來了,二人回客廳坐好,大信又探頭出窗,說是:「從前,我們都在對面吃飯的,真是——重來已非舊衣履。」

貞觀端來一杯茶,先放在他面前,這才笑道:「你真要感慨,也還不止這些!」

「你說呢?還有哪些?」

貞觀坐在他對面,兩手的食指不住繞圓圈,想想說是:「你自己才知呀,我怎麼知道呢!」

她說著,笑了起來,大信見此,也只有笑道:「對啊,我還想:怎麼你不及早住到台北來,要是從前你也住這裡——」

「欲怎樣?」

「就可以天天給你請客了!」

二人說不到廿分鐘的話,大信已經提議出去:「我們到學校走走好嗎?」

「——」

貞觀無言相從,隨即進房去換件紅、白細格洋裝,心裡歡喜他這種坦蕩與光明;臨出門時,她才想起有雨,遂又拿了雨傘。

學校就在巷口正對面,貞觀為了找弟弟,曾經幾次和銀蟾來過;然而那種感覺都不似今晚有大信在身邊!

大門口,進出的人不斷;大信則是一跨入即有話要說:「雖說畢業了,奇怪,感覺上卻沒有離開這裡,不時做夢會回來,你說呢!」

貞觀笑道:「是這裡的記憶太多,所以靈魂捨不得走;我祖母說的,靈魂會認得路,人入睡以後,它會選個自己愛的地方,溜溜飛去,不到要醒時,它也是不回來。」

大信笑道:「你這一說,我倒是恍然大悟了,我是人畢業,靈魂未畢業。」

二人又是笑,經過校鐘下,大信又說:「剛進學校時,我們都希望有天能敲這鐘一下,四年下來,也沒如願。」

「可以拿小石子丟它一下呀!」

「好象……有些野蠻!」

走過椰林,大信忽地停下來:「你看這些樹啊!白天我來過一趟,看到工友爬樓梯上去給它們剃頭,做工友有時還比做學生好,因為四年一到,不必馬上離開。」

颱風天的天氣,像一把極小的刀,划過肌膚,皮下同時灌入大量的水質;人浸在涼意里,也就變得通體透澈。二人走過操場,因看見前頭有集訓班的隊員小步跑來,大信乃道:「你聽見他們哼歌嗎?要是再年輕一些,我也跟他們唱了!」

貞觀笑道:「是啊,年輕一些;也不知你有多老了?」

大信其實已經輕輕哼起:「思啊想啊起,落雨洗衫無地披;舉出舉入看天時——」

貞觀忽說:「我正想送你一張唱片呢,怕你那邊地老天荒的。」

「好哇,我那邊只有一張唱片,我只帶那麼一張去!」

兩人同時意會出某一樁事來:「你要送怎樣的唱片?」

「你帶去的是什麼樣的?」

也是在同時,答案像雨點敲窗,像風打著身子的拍擊有聲:「懷念的台灣民謠。」

停了好久,似乎再無人說話;一路上不斷有練跑的人擦身而過,貞觀靜走一程,才感覺雨又下起,颱風天的雨,是時有時無的。

她撐開傘,才看到身旁的大信正手忙腳亂;這人拿一把黑色自動傘,本來一按就可撐起,卻不知為了什麼的,忽然作怪起來;雨愈下愈大,大信的人在雨中,傘還是密合著。

貞觀無聲將傘移過他的頭上方,女傘太小,她的右肩和他的左肩,都露出傘的範圍,然而相識這麼久以來,二人還不曾有過這樣挨近的時刻。

水銀燈下,貞觀望著他專註修傘的臉,忽想起幾日前,他寄給她的那本「長生殿」;書的後兩頁,有他所寫「禮記」昏義篇的幾個字——敬慎重正而後親之——好笑的是他還在旁邊加了批註:經過敬謹、隆重而又光明正大的婚禮之後,才去親愛她,是禮的真義。有的人是習慣作眉批,有的則只是信手寫下,更有的是喜歡某一句話時,身邊因只有那本書,就拿它記著了;然而大信都不是。

貞觀相信:今晚之後,人生對他們是再也不一樣了!

第二天,果然是個飛沙走石的日子;銀蟾一早起,看看窗外,說是:「這樣天氣,怕不是要放假吧?」

貞觀昨晚十點回家,一進門,她已經睡了,這下逮著自然要問:「昨晚你去哪裡了?颳風下雨的還亂跑!」

「和那個鄭開元出去呀!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出現的時間不對!」

「他哪時來的?怎麼我不知!」

「你人在浴室,我騙他說你和朋友出去,他本來還要坐一下,我只好說我頭疼,這一來,他只得帶我回去拿葯;嘻嘻,藥包全在這裡!」

銀蟾將青紙包的藥劑在她面前晃了一下,然後對準字紙簍丟進去,又說是:「這人其實也是不能嫌的——你很難說是他哪裡不好;可是世間事又常常這樣沒道理可說!唉,一百句作一句講,就是沒緣。」

貞觀說她道:「哪有你說的這麼複雜?他是大舅、阿妗的朋友,自然是我們一家的人客,有時間來坐坐、說話,也是常情;你不可亂說!」

「既然這樣,下次他來,你再不必拿我作擋箭牌!」

「我跟他沒說話啊;每次他講什麼,我都只是笑一笑,我是怕他難堪。」

她日本妗仔在過年前後,看到她和大信一起的情形,大概明白了什麼,自此,貞觀不會常有遇著鄭開元的巧合了;倒是那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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