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台北住下三個月了,貞觀竟是不能喜愛這個地方;大信每次信上問她:你喜歡台北嗎?她就覺得為難;是說是說不是,都離了她的真意思——

貞觀:

你們住的那條巷子,從前做學生時我常走的;就是學校對面嘛!(學校對面為什麼有那麼多巷子?)

那裡有一家川菜館,從前我們常去的;另外張博雲齒科那邊底巷,從前住個老畫家,他喜歡在學校下課鐘響時,在巷口貼張紙條,寫著:請來吃什飯!我因為沒去過,到現在還分不清他是真請客呢,還是生意奇招?

從阿仲他們宿舍一出來,向右拐,即是化學館,館上二樓第三個窗子,是我從前做實驗的地方!

另外夜間部教室向操場的北面,有條極美妙的小路徑,兩旁植著白樺木,你是否已發現?

再附上「台北觀光指南」乙冊,它還是我托妹妹買好寄來,(老妹真以為我這樣思鄉呢!)希望於你們有用。

郵差來收信了,簡此!

大信

貞觀:

連著幾封信,如此認真的給你簡介台北,怎知真的就想起家來;長這麼大,還不曾這般過呢!

「昨夜幽夢忽還鄉」——誰人做這樣嘔人的詩句?昨晚倒真的做夢回台北!興匆匆要去找你,那知才走到巷口,就醒了過來!懊惱啊!

現在是五更天,窗外的海挑著萬盞燈火,起伏擺盪,卻又堅定明潔,沿著海灣曲線,遙遙相銜;今晚月色沉寂,海天同色,看不出是浮在海面的漁火,還是低垂的星餌,在引誘歡聚的魚群?

台北可好?

大信

貞觀每接到這類的信,心裡總是惘然,不知怎樣覆他的好;大信是此方人氏,台北有他的師親、父老,它於他的情感,自是無由分說;他是要貞觀也跟他一樣能感覺這種親!

他們彼此沒有明講,然而大信的這分心思,貞觀當然領會;偏偏她所見到的台北人,不少是巧取,豪奪;貧的不知安分,富的不知守身……

因為夾有這層在中作梗,以致貞觀不能好好思想台北這個地方,她只好這般回信——「現在尚無定論呢!等我慢慢告訴你——」

銀蟾就不同了;二人同住在宿舍里;是阿仲幫她們找的一間小公寓,貞觀下班後,即要回來,銀蟾卻愛四處去鑽竄,以後才一五一十說給她聽。

星期假日里,貞觀躲著房間睡,銀蟾卻可以憑一紙台北市街圖,甚至大信寄來的紙上導遊,自己跑一趟外雙溪或動物園。

這日星期天。

貞觀睡到九點方醒,抬頭見上鋪的銀蟾還一床棉被,蓋得密集集——她於是疊上腳去推她,一面笑道:「長安遊俠兒還不出門啊?」

陽曆十二月,台北已是涼意嗖嗖的;銀蟾被弄醒,一時舍不下棉被,竟將之一卷,團圍在身上,這才坐起笑道:「可惜一路上,也無什麼打抱不平的事『俠』不起來。」

貞觀卻是自有見解:「也不一定要落那個形式啊!我覺得:若是心中對曲直是非的判斷公允、清正,也就沾俠氣;除了這,俠字還能有更好的解釋嗎?」

說了半天,二人又繞回到老話題來;銀蟾先問道:「大伯和琉璃子阿姆,不時叫我們搬過那邊住;你到底怎樣想呢?」

怎樣想——當初要來台北,她四妗一步一叮嚀,叫二人住到她娘家,即大信家中;她外婆和眾人的意思則是:自己母舅,阿伯,總比親戚那裡適當!

這住到外面來租屋稅厝,還是最不成理由的做法——決定這項的,儘是貞觀的因素;她最大的原因是:這裡離弟弟宿舍,只一箭之地!

當然也還有其它;她不住大舅那裡,是要躲那個日本妗仔:伊正熱著給她做媒,對方是個日本回來的年輕醫生,貞觀見過二次,覺得他一切都很好!可是從她識事以後,她就有這樣的觀念——很好的人或物,也不一定就要與己身相關啊!它可以是眾人大家的,而彼此相見時,只是有禮與好意!

不住大信家則完全是情怯;怎麼說呢?她對他們的往後,自有一份想像;因為有指望,反而更慎重了——想來這些個,銀蟾都知道在心,所以情願跟她;貞觀這一想,遂說道:「住那邊,住這邊,反正難交代;說來還是這裡好,離阿仲學校近,三彎二拐,他可以來,我們可以去。」

銀蟾道:「我心裡也這樣想呢!可是昨天上班,大伯又叫我去問,當著賴主任和機要秘書面前,我也不好多講,只說再和你商量,有結論就回他!」

貞觀笑道:「我是不搬的!看你怎麼回!」

銀蟾眼波一轉,說是:「你怎麼決定,我反正跟你;總沒有一人一路的理……」

貞觀聽她這樣說,因想起年底前銀桂就要嫁人,姊妹們逐個少了,人生的遇合難料!……

心裡愈發對眼前的銀蟾愛惜起來。

這次北上,二人還先到鹽水鎮探望銀月;她抱著嬰兒,渾身轉換出少婦的韻味,貞觀看她坐在紫檀椅上,一下給她們剝糖紙,一下又趿鞋出去看雞湯……她的小姑,大嫂前後來見人客,進進、出出的,三人想要多說幾句貼心話,竟不似從前在家能夠暢所欲言。

「貞觀——」

「阿月——」

「你們去台北;什麼時候,大家再見面?」

貞觀尚思索,銀蟾已經快口回道:「什麼時候?就等銀桂嫁——」

銀月問話時,原是期待幸福的心情,怎知答案一入耳,反而是另一種感傷;親姊妹又得嫁出一個——貞觀這一轉思,真箇想呆了;卻聽銀蟾喚她道:「咦!你著了定身法啦?」

貞觀只將枕頭堆棧好,人又軟身倒下,這才一面拉被子蓋,一面說:「那邊日期看好沒有?」

銀蟾一時不知她指的何事:「你說什麼?」

貞觀乾脆閉起眼,略停才說:「銀桂她婆家呀!」

「原來說這項——」

銀蟾說著,也將被子拉直,人又鑽入內去:「銀桂尚未講,這兩日看會不會有信來。」

貞觀見她躺下,不禁說她道:「難得你今兒不出門啊!」

銀蟾本來蓋好被了,這下又探頭道:「喔!你真以為台北有那麼好啊?可以怎樣看不倦?」

「可不是?三妗說你:離開家裡這些時,也不心悶;天天水裡來,山裡去,真實是——放出籠,大過水牛公。」

銀蟾笑道:「剛來是新奇,現在你試看看!」

「怎樣了?」

「我也不會說,反正沒什麼!啊!這樣說台北,大信知道要生氣!」

她說著,吐一下舌頭,忽的跳下床來:「我感覺樓下有信,我去看看!」

當貞觀再看到銀蟾時,她手上除了早點,還握著兩封信:「誰的?」

「你猜!」

貞觀不理她,就身來看——一封是銀桂的,一封則是大信;銀蟾見她一時沒行動,於是笑道:「你是先看呢!還是先吃?」

貞觀罵道:「你這個人——」

說著,踏下地來,只一縱身,即掠走其中一封;銀蟾笑道:「剛才我也是多問的!當然是先看,看了就會飽,那裡還用吃!」

貞觀笑道:「你再講,拿針把你的嘴縫起來。」

當下,一人一信,兩人各自看過,貞觀才想起問道:「銀桂怎麼說?」

「是十二月廿八日,離過年只有一、二天,銀桂叫我們跟大伯說一聲,提前兩日回去。」

「一下請了五天假,大舅不知準不準呢!」

「反正還有個余月,到時再說!嗯,不準也不行啊!有些情事是周而復始的,以後多的是機會,有些可是只有那麼一次,從此沒有了;以後等空閑了,看你那裡再去找一個銀桂來嫁?」

「話是不錯,可是銀蟾,大舅有他的難,他准了我們,以後別人照這麼請,他怎麼做呢?」

「這——」

「暫時不想它,到時看情理辦事好了;不管請假不請,我相信大舅和銀桂都不會怪我們的。」

這日下班前,琉璃子阿妗打電話給貞觀。她早在日本之時,即與自己丈夫學得一口流利台灣話,貞觀從她那腔句、語氣和聲調,理會出——生身為女子,在覓得足以託付終身,且能夠朝夕相跟隨的男人之後的那種喜悅——你是漢家兒郎,我自此即是生生世世漢家婦。

「貞觀子嗎?」

她習慣在女字後面加上個子;貞觀亦回聲道:「是的,阿妗,我是貞觀。」

「銀蟾子在身邊嗎?你們知今天什麼日子?」

「什麼日子,我不知哇;銀蟾也在,阿妗要與伊說嗎?」

「先與你說,再與伊說;今天是你大舅生日,阿妗做了好吃物,你們要來啊,下班後和大舅坐車回來!阿妗很久沒見著你們了!」

貞觀想了一想,只有說好;對方又說:「大舅愛吃粽仔,阿妗今早也都綁了,不知你們有愛吃么?」

「有啊!阿妗怎麼就會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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