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百日之後,她二姨正式搬過這邊來,與貞觀母子同住,自此朝夕相依,姊妹做伴。

她二姨丈去世那年,貞觀還未出生呢;怎樣的緣故,並未聽人提起;二姨唯一的兒子,如今在高雄醫學院,說是成家以後,就要接伊去住。

且說銀月姊妹每日上班經過這裡,總會進門請二位姑母的安,也探一探貞觀,說幾句話再走。

這日大家都來過又走,單單一個銀蟾押後趕到,貞觀不免說她:「乾脆你把鬧鐘放在床下,也省得天天這樣!」

銀蟾分明道:「今早我可是六點多即起的,怎知東摸西摸,又拖到現在,剛才是出門時被四嬸喊住,她叫你沒事去一趟呢!」

外公家離此不過兩百公尺,雖說這三個月來,她是少去了,但偶爾經過,走動仍舊難免;如今她四妗這樣正經差人來說,還是頭一回。

「有什麼事嗎?」

銀蟾先是沒想到上面來,此時看貞觀模樣,倒被她問住了:「沒有啊!有事情怎麼我會不知道?」

說著她自己又想了一遍,才與貞觀道:「大概有什麼好吃的留給你;我再不走要遲到了!」

貞觀看她上了腳踏車,風一樣的去得快,自己只得返身來陪母親、二姨吃早飯,又洗過碗筷,這才稟明意思,往她外公家走。

她外公家大門口,正好有個黑衣阿婆端了木盆出來,貞觀認出是個專門到各家廚房收洗米水,拿回去餵豬吃的老婦人。

阿婆見著她帶孝的絨線,開口問道:「你就是水紅的女兒?」

「我是!阿婆。」

老婦人放了米湯,拉起貞觀的手,仔細看了她好一下:「你長得這樣像你阿爸……」

貞觀覺得老人的手在抖,過一會才知道,伊原來是要抽出手去拭眼淚。

「你阿爸是我這一生見過,心腸最好的人——」

「……」

貞觀無以為應,她低下頭去,又抬了起來,卻見阿婆的淚水,滲入伊臉上起皺的紋溝里,流淌不下。

她幫她擦了淚水,顧不了自己滴在手掌心的淚。阿婆等好了,又說:「你大的弟弟在台南讀一中,聽說成績怎樣好呢!唉!也是你阿爸沒福分。」

等伊發覺貞觀已是兩眼皆紅時,連連說道:「你莫這樣了——都是我老阿婆招惹你!」

「沒——有——」

貞觀才擦眼淚,只聽老婦人又問:「水雲現在不是住你厝里?」

「是啊!二姨來和我們做伴。」

老婦人嘆氣道:「水雲也可憐啊!廿出頭就守寡;你那個二姨丈,好漢英雄一般,六尺余,百斤重,一條老虎吃不完,也是說去就去,人啊!——」

阿婆走後,貞觀猶在門前小站些時,等心情略略平復了,這才踏步入來。

出大廳即是天井,貞觀人尚未走到,先見著她四妗自內屋出來:「四妗!」

「你可來了;阿嬤昨晚還念你呢!」

「我去看阿嬤。」

「等一下。」

她四妗阻她道:「半夜鬧頭疼,翻到四五點才困的,你先來我房裡,有一封信要給你。」

貞觀其實沒聽見伊最後一句講什麼,以致當四妗將信遞到她手上時,她還摸不清來路:「這是——」

是一封素白的信,看看字跡,從不曾見過。不對!這字這樣熟識,這不是自己的筆跡嗎?

她哪時給自己寫信來了?

「奇怪是不是?也沒貼郵票?」

她四妗反身去關衣櫥,一面又說:「是大信寄來的,夾在給我的信里。」

原來是那個魚刺哽咽喉的男生!那個看武俠故事,燒破蚊帳的!

這字為何就與自己的這樣像?世間會有這般相似的字嗎?——貞觀將它接過,在手中捏弄半天,一時卻不知如何處理。

她四妗問她:「你不拆開來看嗎?大信託我轉給你——」

「要啊——我在找——剪刀——」

她四妗又說:「姑丈的事,他到前天才知的,你坐在這裡看吧,四妗先去買菜。」

「哦——」

四妗走後,貞觀摸著了剪刀,摸著、摸著,終於把封口鉸開——世上或許有字體相似之人,但會相像到這般程度嗎?

她展信來讀,心上同時是一陣戰慄:

貞觀:

這麼久沒有大家的消息,我因為有個指導教授生病(他今年七十,一直獨身),這些時都住到宿舍里陪他,家中難得回去,昨天才聽家母說起令尊大人之事,甚悲痛,在此致問候之意,希望你堅強,並相勸令慈大人節哀!

大信 上

她將信看了二遍,一時便折好收起,怎知未多久,卻又取出來,重行再看——。

經過這樣一次大變故,貞觀母親雖說逐漸、慢慢的好起,然而,體力與精神,都較往前差很多,因此她外婆生病的這些時,她母親要她住到這邊來,早晚侍奉湯藥,多少盡一點女兒心。

老人家這次鬧頭疼,是患兩日即好,好了又發……如此拖了半個余月,惹得一家人擔憂不說,連她住台南的大姨,都趕回來探望。

姊妹之間,她大姨與貞觀母親最是相像,說是從前做女兒時,大姨丈從外地跑來,想偷看女方,怎知大姨婚嫁之齡,豈有街上亂走的?這下媒人只有指著貞觀母親——那時還十二三歲,說是:這是伊小妹,生的就是這個模樣。

在貞觀父親剛去世時,大姨到她家住了整整十天;貞觀每早晚聽伊這樣,相勸自己母親——水紅,死的人死了,活的還要過日子!

而回來的這幾日,娘家的兄嫂、弟婦,個個異口同聲留伊,她大姨還是入晚即到貞觀家睡——為了重溫姊妹舊夢,更對遭變故的人疼憐。

這晚,外婆房內擠滿請安的人;貞觀坐在床頭,正聽眾人說話,抬頭卻見她大姨提了衣物進來。

「大姨,你不多住一天嗎?」

「不行啊,車班老早看好了,我還叫銀城去買車票——今晚,我就睡這裡。」

她三妗笑道:「——我就知哦:是來吃奶的!」

眾人都笑起來;她大姨坐到床邊,才又說:「要說斷奶,我可是最早的一個!要笑你應該笑阿五,他吃到七、八歲,都上國校了,還不肯離嘴,阿娘在奶頭上抹萬金油、辣椒,他起先是哭,還是不放,阿娘沒辦法,只好由他——」

眾人又都笑起。

「是怎樣斷的?」

「他每日上學堂,都先得吃幾口,才要出門——」

「站著吃嗎?」

「當然站著;七、八歲了,阿娘哪裡抱得動,後來有同窗來等他一起上學,大概怕人看見,抑是被人笑了,這以後才不吃了——」

連她阿嬤都忍不住笑起;一面說:「水蓮,怎麼你都還記得?」

「……」

一房間的人,只有她五妗有些不自然;貞觀看伊先是不好意思,因為人家說的正是伊丈夫,可是事情也實在有趣,所以伊想想也就跟著笑起來——「小兒子就是這樣!阿娘那時幾歲了?四十都有了,時間又隔得久,哪裡還有奶!」

「……」

入夜以後,請安的人逐一告退;銀蟾姊妹乃道:「大姑睡這邊,我們去銀月房裡——」

「哪有需要呢——」

她阿嬤和大姨同聲說道:「這裡夠闊的!再多兩個亦不妨!」

貞觀早換了睡衣,傍著她大姨躺下,先還聽見母女二人談話,到後來,一邊沒回聲,原來老人家入眠了。

阿嬤這兩日是好了,只是精神差些,到底是上年紀的人……

伊的頭疼看似舊症,事實是哭貞觀父親引起的;她父親幼喪父母,成家後,事岳母如生身母親,阿嬤自然特別疼這個女婿——貞觀拉一下蓋被、看看銀蟾二人已睡,乃轉頭問她大姨:「你看過二姨丈嗎?」

突然這麼一句,她大姨也是未料著,停了好一下,才說:「你是想著什麼了?臨時問這項?」

「我——早就想問了,……一直沒見過大舅和二姨丈!」

房內只剩下一小盞燈,貞觀在光暉下,看著大姨的臉,忽覺得伊變做母親:「阿貞觀,照你說的,我們姊妹三個,誰人好看?」

貞觀想了一想,說是:「二姨皮膚極好,大姨和媽媽是手、腳漂亮……還有眉毛、眼睛,唉呀,我也不會比——」

她大姨笑道:「你這樣會說話!其實,水雲還是比我們兩個好看,從前未嫁時,人家叫伊黑貓雲——」

本省話,黑貓是指生得好,而且會妝扮、穿著的女子——她大姨這一句話,使得貞觀極力去想:二姨再年輕廿歲時,該是如何模樣?

如果伊不必早歲守寡,如果沒有這廿年的苦節,她二姨真的會是四、五十歲一個極漂亮的婦人;然而,現在——貞觀覺得伊像是:年節時候,石磨磨出來的一袋米漿,袋口捆得牢緊,上面且壓著大石頭,一直就在那裡瀝干水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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