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這一夜裡,說也奇怪,貞觀盡夢見她父親;他穿的洋服、西褲,一如平時的模樣,不同的是他的人無聲無息,不講半句話。

貞觀正要開口喊他,猛然一下,人被撞醒了;她傾身坐起,看到身旁的銀蟾,倒才想起來:昨晚臨睡,銀蟾忽出主意,想要變個不同平日的點心來吃,於是找著灶下幾條番薯,悉數弄成細簽,將它煮成清湯。

那湯無摻半粒米,且是山裡人家新挖上市的,其清甜、純美……銀蟾給她端來一碗還不夠,貞觀連連吃了兩大碗。

兩人因吃到大半夜,銀蟾乾脆不回房了;貞觀為了這些時難得見著她的人,倒是懷念從前的同榻而眠,二人便真擠著睡了。

姊妹之中,獨獨銀蟾的睡相是出名的,她們私下都喊她金龜仔,是說睡到半夜,會像金龜打轉一樣,來個大轉換:頭移到下處,兩隻腳變成在枕頭邊了。

貞觀看一看鬧鐘,分針已指著五點半,今天連雞叫都未聽見。

明天就要考試了,要睡今兒就睡他個日上三竿吧!

當她理好枕頭,翻身欲躺時,倏而有那麼一記聲音,又沉重又飄忽的繞過耳邊,一路迤邐而去——貞觀差些爬起來,沖至門前,開了門閂追出去看個真實、究竟——然而,她直坐著床沿不動;人還是渾睡狀態,心卻是醒的。那聲音在清冷的黎明裡,有若冰涼、輕快的兩把利刀,對著人心尖處划過去——心破了,心成為兩半;是誰吹這樣的簫聲?

她伸手去推銀蟾:「你起來聽——這聲音這樣好——」

銀蟾今兒到是兩下手即醒;她惺忪著雙眼,坐起來應道:「是閹豬的呀!看你大驚小怪——」

說完,隨即躺下再睡;貞觀一想,自己果然好笑,這聲音可不是自小聽的!怎麼如今變得新奇起來?

這一明澈,貞觀是再無睡意,正準備下床開燈的同時,房門突然呼呼大響:「誰人?」

從她懂事起,家中,這邊,還不曾有人敲門落此重勢——「是我——貞觀——」

「來了——」

貞觀系好衣裙,趕到門邊開門,她三妗的人一下閃身進來:「三妗——」

「……」

剛才,她還來不及開燈,此時,在黎明初曉的「伸手仔」里,門、窗所能引進的一點晨光中,貞觀看見她這個平素「未打扮,不見公婆」,扮相最是整齊的三妗,竟然頭不梳,臉未洗。

「三——」

「即刻換身赤色衣衫,你三舅在外面等你,手腳輕快點,車要開了——」

整串話,貞觀無一句聽懂,亦只得忙亂中換了件白衫,她三妗已經出去將面巾弄濕回來,給她擦臉。

「不用問了,我也不會講——」

貞觀這才看到她的紅眼眶:「到底——」

「趕緊啊!到門口就知道了!你阿舅一路會與你講;我和銀月她們隨後就來!」

貞觀從後落一直走到前厝,見的都是一家忙亂的情形。

是怎樣天大地大的事呢?

大門口停了七、八輛車,有鹽場的,有分局的,或大或小;二妗、四舅一些人紛紛坐上,車亦先後開出——與貞觀同車的,是她三舅;舅甥二個靜坐了一程路,竟然無發一言……

貞觀知道:自己這樣遲遲未敢開口的,是她不願將答案求證出來;她的手試著輕放膝上,努力使自己一如平常。

當她的手滑過裙袋,指頭抵觸著裡面的微凸;她於是伸手進去將之掏出——是條純白起紅點的手巾,在剛才的匆忙中,她三妗甚至不忘記塞給她這項……

在這一刻時,她摸著了手巾,也知得自己的命運。

貞觀忍不住將它摀口,咽咽哭起。

三舅的手,一搭一搭的拍著她:「貞觀——」

「……」

不是她不應;她根本應不出聲。

「今早三點多,義竹鄉起火災,你父親還兼義消,你是知道的——」

豆大的淚珠,自貞觀的眼裡滾落:「阿爸現在……人呢?——」

她清理良久,才迸出來第一聲問話,怎知嘴唇顫得厲害,往下根本不成聲音:「……」

三舅沒有回答,他是有意不將真相全說給她知道;而她是再也忍不住不問:「阿舅,我們欲去哪裡?」

「嘉義醫院——」

「阿爸——到底怎樣?」

「說是救火車急駛翻覆,詳細,阿舅亦不知——」

就在此時,前座的司機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就在這一眼裡,她看出一個雙親健在的人,對一個孤女的憐憫之情——貞觀的眼淚又撲簌落下;……

早知道這樣,她不應該去嘉義讀書,她就和銀蟾在布中念,不也一樣?

早知有今日,她更不必住到外公家——他們父女一場,就只這麼草草幾年,她這一生喊爸爸的日子,竟是那樣短暫易數——身旁的三舅,已是四十齣頭的人了,他還有勇健健的一個父親。

就連阿嬤六七十的歲數,伊在新塭里娘家,還有個滿頭銀絲、健步如飛的高堂老父——她的外曾祖。

父親健在的人,是多麼福分,多麼命好!而今而後,她要羨慕她們這樣的人,要愧嘆自己的不如……

省立嘉義醫院裡面,是一片哭喊聲;三舅拉著她,病房一間找過一間,內科、兒科、外科……直轉到后角落來——貞觀在轉彎角才看到早她一步的二姨、二妗;當她奔上前來,她父親平躺台上的情景,一下落入眼裡:「爸——」

像是斷氣前的那麼一聲,貞觀整個人,一下飛過眾人,趴倒跪到台前來。

此時,她幾乎不能相認自己的母親,伊像全身骨胳都被抽走,以致肢體蜷縮成一堆;而她的兩個弟弟,跟在一旁,嚎聲若牛——她相信父親若能醒來,見此情景,一定不會這樣丟著她們就去的——姊妹幾個不知何時到來,靜在一邊,陪她落淚,當她們欲攙起她時,貞觀不肯。

她二姨近前小聲說道:「你母親已經昏過去三次了,你再招她傷心?還不過去幫著勸——」貞觀才站起,人尚未挨近前,先聽見一片慌亂;是自己母親昏厥在大妗身上……

車隊緩緩的移著。

招魂的人,一路在前,喃喃念咒;夜風將他大紅滾黑,復鑲五色絲線的奇異道服,鼓播得揚擺不停。

在貞觀車前的,是她的兩個弟弟;他們手捧父親的神主牌位,頭一直低著。

貞觀和她外祖母坐在後隊的三輪車裡,風不斷將她臉上的淚水吹乾,然而目眶似乎供之不竭的,隨即又流濕下來——就這樣讓它紛紛泗淋垂吧!

想到做父親的,一生不曾享福過,養她這麼大,尚未受過她一點半滴;人家阿姨、母親,若有一項半樣好吃糕餅食物,就惦記的帶回來給她們的父親,吃得外公盡在鑲牙,滿嘴補得不是金,就是銀……

同樣生為人子,自己就這樣不會做女兒;別的事項,也還有個情商、補救的,唯有這個,她是再無相報的時日了。

古書上說起新喪考妣的孝子,總說他們流淚流到眼裡出血,貞觀則是此時方得了解,她就是淚淌成河,淚變為血,也流不完這喪父的悲思。

椎心泣血,原以為古人用字誇張,在自己經歷狀況,才知真實!

淚眼模糊里,貞觀望著招魂香搖晃而過的黑暗曠野,忽然心生奇想:她相信父親的魂魄,自然跟在大隊人馬後面,欲與她們一起回家。

「天恩啊,你要返來啊!跟著大家回返來啊!」

「天恩啊,迴轉來,返咱們的厝來!」

車前車後的人,都同口合聲,跟著她阿嬤這樣叫喚著。

「爸——回來啊——爸——」

貞觀自己叫一次,哭一聲,眼淚把她襟前的一片全沾濕了——車路這樣顛簸,她母親坐在後面車上,不知暉吐了沒有?

沿途木麻黃的黑影,夾著路燈圈暉,給人一種閃爍不定的錯覺;身隨車搖,如此一步一前,故鄉就在不遠處,那黑暗中夾雜一片燈海的光明所在……

回去了,故鄉還是明皓皓的水色與景緻,而從此的她,卻是——煢煢孤露,長為無父之人,無父何怙——整句尚未想完,貞觀已經淚如湧泉,不能自已。

車隊駛過外公的家,直開到貞觀家門口才停;早有銀山嫂等人,先過這邊來,煮下一些湯水,吃食……她母親雖說勞頓不成人形,貞觀看她還是勉強招呼眾人食用。

而多數的人,也只是各各洗了頭面、手腳算數,看著飯食,同樣的噎咽難下。

一直到露重夜深,舅父們才先後離去。女眷們大多數都留下來;嘴上說的,這邊睡可以和貞觀母親做伴,事實上是要看住伊的人,只怕一時會有什麼想不開,去尋短見。

貞觀和銀月姊妹忙著從被櫥里,翻出各式鋪蓋、枕頭,一一安置在每間房裡,床位不夠的,臨時就在地上打鋪。

頓時地下,床上,橫的、直的,躺滿人身;有翻來覆去,不能睡的;有無法入眠,乾脆傾身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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