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蚊帳還是燒破了!

貞觀後來拿她外婆小鏡台的紅緞圓布補,拇指般大的紅貢緞,是老人家事先鉸好放著,若有頭暉、患疼,將它攤藥膏,貼雙邊髮鬢。

這一來大人有證為據,直以為她是認真功課呢!除了心上歡喜,不免也要勸她身體重要,以後再來時,總不忘用舊日曆紙包四、五錢切片的高麗參帶來。

如此半個月下來,貞觀因為常有忘記的時候,正經也沒含它多少;參片她用個小玻璃罐裝,一直到罐仔已滿,送參的事仍未停止。

貞觀想道:再這樣積下去,有一天真可以開參行,做店賣葯了。

才想到開參行,只見銀城新婚的妻子走進來,貞觀不消細看,也知道又是送參的。

然而這次不同的是,隨著她人的出現,貞觀同時聞到了一股奇香。

「阿嫂,人蔘給阿嬤吃吧!我這裡還這麼多!」

新娘子笑道:「我不敢拿回去,阿姑還是收下來好,不然老人家不放心,又要走一趟;若說前次的還剩存,更是要生氣了!」

貞觀說不過人家,只得收了;一面又問:「另外這一包是……?」

「阿姑猜猜看!」

貞觀吸吸鼻子,一時卻又說不出什麼來。

「是新娘子灑香水?」

「亂講!」

貞觀只覺這香已浸漬了整個伸手仔,應該是很熟的一個名稱,照說不必再想,即可脫口叫出的!

新娘子見她難住了,竟欲伸手去解開結。

貞觀將伊拉住道:「不用看,這香味明明我知曉,是從小聞到大的!」

她同時在心裡盤算著幾個名字:沉香,不像,檀香,不儘是,麝香,也都不全是……

她難道會有藏香不成?

姑嫂兩人相視而笑,貞觀最後只得說:「到底是什麼?簡直急死人!」

新娘子只有揭謎底了,貞觀見她將打疊好的一個紅色小包裹,按著順序解開,裡面是——暗香色的一堆粉末,用水紅玻璃紙包著。

貞觀不能認,失聲嘆道:「這是什麼?」

新娘子笑道:「是槐根末,混著各樣香料,包——」

不等伊說完,貞觀已接下道:「包馨香用的!原來端午節到了!」

大概連她的外祖母都不能清楚說出:這項風俗習慣在民間已經沿襲下來多久了,貞觀甚至想:極可能高祖太爺公幾百年前自閩南移遷來時,就這樣了。

她是從六歲懂事起,每年到五月吃粽子前一天,即四處先去打聽:那處左鄰右舍,親戚同族,誰家有新娶過門的媳婦,探知道了,便飛著兩隻小腳,跑去跟人家「討馨香」;新娘子會捧著漆盒出來,笑嘻嘻的把一隻只縫成猴仔,老虎,茄子,金瓜,閹雞等形狀的馨香,按人等分。

小時候,為了比誰討的馨香較多,貞觀常常是一家討完又去一家,身上結綵得叮叮咚咚,有鈕扣掛得沒鈕扣,一直到國小四年級,因為男生會笑她們,才不敢掛了,但還是照舊找新娘討馨香,只差的藏放在書包或口袋裡……

五、六年集下來,那一堆的端陽香袋,後來竟也是丟的丟,散的散,不知弄到哪個角落了;如今貞觀只還留著一隻黃老虎,一隻紫茄仔:老虎才龍眼般大,用黃色府綢布扎做的,背面和腳的四處,各以墨筆划出斑紋;尤其雙眼如點漆,還是只聰明老虎呢!

這樣一隻聰明老虎,還差些給銀城他們偷去;是連男生看了都會愛,它通身上下的那種活意,也就只有看過了才能說。

茄子則是紫貢緞縫的;光說選這布料的心思,就好斷定做的人有多靈巧。茄仔因為本身皮發亮光,普通紫顏色的布,還不能全像,不夠傳神,再看頂上的綠蒂,簡直就是菜園裡新摘的……

她特別珍惜的這一紫一黃,一向就收在母親那隻楠木箱籠里,這香味真的是從小聞到大的——貞觀這一轉思,遂又問新娘道:「阿嫂準備自己做馨香嗎?要縫多少個呢?」

新娘子在過門後的第一個端午節,要親自做好馨香,分送鄰居小孩的禮俗,到她祖母的那個時代,似乎還很認真的執守著。往後到她母親、姨妗那一輩,勉強還能撐住。然而這幾年來,不知是年輕新娘子的女紅、手藝差了,還是真的沒空閑,竟然逐年改了;不是娘家的母姊、兄嫂做好送來,就是新娘自己花點錢,請幾個針線好的阿婆代做——因此,當貞觀聽新表嫂說準備親手做二百個馨香時,整個人一下感覺新鮮、驚奇起來。

從前,她每聽阿嬤、嬸婆,甚至自己母親自誇當年自己初做新娘,新縫扎的馨香,有多工整,美妙時,居然出過這樣的應話:「怎麼就不分一個給我?」

大人們笑她:「阿貞觀,那時你在哪裡呢?」

她道是:「我就算不在,你們不會選一個好看的留著嗎?」

大人雖笑她說的孩子話,過後卻也覺得這話有理,於是彼此互詢的說:「對呀!怎麼就沒想到要留一個?做紀念也好呀!」

想來她這個表嫂膽敢自己做,定是身懷絕藝……

「阿嫂——」

貞觀不禁心頭熱起來:「現在先跟你訂,我可是要好幾個!」

新娘子笑道:「你好意思討?馨香是要分給囡仔、囝仔的!」

貞觀賴道:「我才不管!布呢?布呢?阿嫂,我陪你去布店剪!」

新娘子說:「早都鉸好了,在房裡,現在才裁布,那裡趕得及?」

貞觀看著眼前的新娘,忽然錯覺自己又回到從前童稚的時光?當她跑到人家屋前,這樣抬頭看新娘,亦是如此問道:「有什麼樣款呢?有沒有猴仔?有沒有閹雞?」

「有!有!」

卻聽她表嫂連連回答:「鼠、牛、虎、兔……十二生肖全部有!」

端午節那天,每到日頭正中曬時,家家戶戶,便水缸、面盆的,一一自井中汲滿水,這水便叫做:午時水。

傳說中:午時水歷久不壞,可治瀉症,肚疼等病痛。

另以午時水放入菖蒲、榕葉,再拿來洗面,浴身,肌膚將會鮮潔、光嫩,雜陳不生……

貞觀這日一早起,先就聽到誰人清理水缸的響聲;勺瓢在陶土缸底,努力要取盡最後點滴的那種搜刮聲。

照說是刺耳穿膜的,然而她卻不這樣感覺。

是因為這響聲老早和過往的生命相連,長在一起了,以致今日血肉難分。

再加上她迄今不減那種孩童般對年節、時日的喜悅心情,在貞觀聽來,那刮聲甚至要覺得它入耳動心。

灶下且不斷有蒸粽仔的氣息傳出,昨晚她阿妗、表嫂們也不知包粽仔包到幾點?

貞觀一路趿鞋尋味而來,愈走近廚房,愈明白腹飢難忍原來什麼滋味。

快到水缸旁,她才想起剛才的刮聲:水缸自然是空的……

正要轉換地方,銀月卻在一旁笑道:「洗臉的水給你留在那邊的桶里!」

貞觀找著了水,一邊洗面,一邊聽銀月說:「銀城在笑你,說是這麼大人了,還跟阿嫂討馨香!」

貞觀正掬水撲面,因說一句:「哦!他不要啊?那為什麼從前他都搶快在前面,把老虎先討走,害我只討到猴仔和金瓜?」

只顧說話,冷不防吃進一口水,不僅嗆著鼻子,還噴壺似的,從鼻子灑出來。

銀月向前來拍一拍她的後背,正要遞毛巾給她時,忽聽新娘子走近說道:「五叔公祖人來,在廳上坐,阿公叫大家去見禮!」

貞觀拭乾了臉,心想:這五叔公祖是誰呢?台南那個做醫生的五叔公,難道還有父親嗎?

不對!

五叔公與外公是親兄弟,而外曾祖老早去世,照片和神位一直供在前廳佛桌上……

這個五叔公祖,到底是哪門的親戚?

然而,她很快的想通過來——什麼五叔公祖,多麼長串的稱呼,還不就是五叔公嘛?!只因婦人家的謙卑,後退,向來少與丈夫作同輩份稱呼;人家新娘子可是按禮行事,她卻這樣不諳事體,大驚小怪的——新娘子聽說肖鼠的,只才大自己一歲,就要分擔這麼大一個家,真叫人從心底敬重。

嫁來這些時,看她的百般行徑,貞觀倒是想起這麼一句詩來:「其婦執婦道,一一如禮經」。

做女兒的,也許就是以此上報父母吧!因為看著新娘的人,都會對她的爹娘、家教稱讚。

——大概她們人多,一下子又同時出現,加上久未晤面,五叔公居然不大認得她們,到是對貞觀略略有印象:「喔!就是水紅懷了十二個月才生的那個女兒?」

其餘幾乎是唔,唔兩聲過去,又繼續講他的來意;貞觀一些人陪坐半日,總算聽明白,五叔公是來討產業的。

當初外家阿祖留的二十五甲魚塭,由三兄弟各得八甲,五叔公因娶的台南女子,就在那裡開業,剩的一甲本來兄弟各持三分三的地,五叔公反正人在他鄉,這魚塭一向由外公與三叔公不分你我,互相看顧,如今五叔公年歲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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