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篇 從盧梭到現代 第十八章 浪漫主義運動

從十八世紀後期到今天,藝術、文學和哲學,甚至於政治,都受到了廣義上所謂的浪漫主義運動特有的一種情感方式積極的或消極的影響。連那些對這種情感方式抱反感的人對它也不得不考慮,而且他們受它的影響常常超過自知的程度以上。在這一章里我想主要就一些不確定算是哲學上的事情,簡單講一講浪漫主義觀點;因為這種觀點乃是我們眼下要涉及的一段時期中大部分哲學思想的文化背景。

浪漫主義運動在初期跟哲學並不相干,不過很快就和哲學有了關係。通過盧梭,這運動自始便和政治是連在一起的。

但是,我們必須先按它的最根本的形式來考察它,即作為對一般公認的倫理標準和審美標準的反抗來考察,然後才能了解它在政治上和哲學上的影響。

這運動中的頭一個大人物是盧梭,但是在有些地方他只是表現了已然存在的潮流傾向。在十八世紀的法國,有教養人士極其讚賞他們所謂的lasensibilit(善感性),這個詞的意思指容易觸發感情、特別是容易觸發同情的一種氣質。感情的觸發要做到徹底如意,必須又直截又激烈而且完全沒有思想的開導。善感的人看見一個困窘的小農家庭會動心落淚,可是對精心擘劃的改善小農階級生活狀況的方案倒很冷淡。

窮人想當然比有錢人要多具備美德;所謂賢哲,認為就是一個從腐敗的朝廷里退出來,在恬淡的田園生活中享受清品樂趣的人。這種態度作為一時的心境來說,幾乎在歷代詩人的作品中都找得到。《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里的流亡公爵表達了這種態度,不過他一有辦法便回到他的公爵領地;唯獨抑鬱多愁的傑克斯是真心歡喜那森林生活。甚至浪漫主義運動所反對的一切人當中的十足典型波普也說:

誰把願望和心計

囿於幾塊祖留的田畝,

甘心在自己的地上呼吸鄉土氣,

誰便有幸福。

在培養善感性的那些人的想像中,窮人總都有幾塊祖留的田畝,靠自己的勞動產品過生活,無需乎對外交易。是的,他們總是在凄慘的境況里把這些田畝逐漸失掉,因為上年紀的父親不能再勞動,狡媚的女兒又在害著癆傷症,奸惡的受抵押人或混賬的領主不是正準備攫走田畝,就是準備著奪去女兒的貞操。在浪漫主義者看來,窮人決不是都市裡的,決不是工業界的;「無產階級」是個十九世紀的概念,也許是同樣浪漫化了的,卻完全是另一種東西。

盧梭講求已經存在的善感性崇拜,使它有了一個要不然就不會具有的幅度和範圍。他是個民主主義者,不但按他的學說來講是,按他的趣味來講也是。他一生在長時期中是一個四處漂泊的窮漢,接受一些論窮困程度不過稍亞於他的人的好意照顧。他在行動上常常用糟到家的忘恩負義來回報這種關懷,但是在情感上,他的反應卻是最熱忱的善感性崇拜者所能想望的一切。他因為有流浪人的好尚,覺得巴黎社交界的種種拘束讓人厭膩。浪漫主義者們跟他學會了輕蔑習俗束縛——最初是服裝和禮貌上的、小步舞曲和五步同韻對句上的習俗束縛,然後是藝術和戀愛上的習俗束縛,最後及於傳統道德的全領域。

浪漫主義者並不是沒有道德;他們的道德見識反倒銳利而激烈。但是這種道德見識依據的原則卻和前人向來以為良好的那些原則完全不同。從1660年到盧梭這一段時期,充滿了對法國、英國和德國的宗教戰爭和內戰的追憶。大家深深意識到混亂擾攘的危險,意識到一切激烈熱情的無政府傾向,意識到安全的重要性和為達到安全而必須作出的犧牲。謹慎被看成是最高美德;理智被尊為對付破壞性的熱狂之輩頂有力的武器;優雅的禮貌被歌頌成抵擋蠻風的一道屏障。牛頓的宇宙井然有序,各行星沿著合乎定則的軌道一成不變地繞日迴轉,這成了賢良政治的富於想像性的象徵。表現熱情有克制是教育的主要目的,是上流人最確實的標記。在法國大革命當中,浪漫主義前的貴族們默不作聲地死去;羅蘭夫人和丹敦是浪漫主義者,死時伴隨有華美的辭句。

到盧梭時代,許多人對安全已經厭倦,已經開始想望刺激了。法國大革命和拿破崙讓他們把刺激足足嘗個飽。當1815年政治界回歸平靜的時候,這又是那麼死氣沉沉、那麼僵硬刻板、與一切蓬勃生活那麼敵對的一種平靜,只有喪魂落魄的保守派耐得住。因此,像太陽王治下的法國與法國大革命時代前的英國特有的那種在思想上默認現狀不存在了。

十九世紀時對神聖同盟體制的反抗分兩種。一方面,有既是資本家的又是無產階級的工業主義對君主制和貴族政治的反抗;這種反抗幾乎完全沒沾到浪漫主義,而且在許多方面又返回十八世紀。這種運動以哲學上的急進派、自由貿易運動和馬克思派社會主義為代表。與此完全不同的是浪漫主義的反抗,它有的地方是反動的,有的地方是革命的。浪漫主義者不追求和平與安靜,但求有朝氣而熱情的個人生活。他們對工業主義毫無好感,因為它是醜惡的,因為苦心斂財這件事他們覺得與不朽人物是不相稱的,因為近代經濟組織的發展妨害了個人自由。在革命後的時代,他們通過民族主義逐漸進到政治里:他們感覺每個民族有一個團體魂,只要國家的疆界和民族的界限不一樣,團體魂就不可能自由。在十九世紀上半期,民族主義是最有聲勢的革命原則,大部分浪漫主義者熱烈支持它。

浪漫主義運動的特徵總的說來是用審美的標準代替功利的標準。蚯蚓有益,可是不美麗;老虎倒美,卻不是有益的東西。達爾文(非浪漫主義者)讚美蚯蚓;布雷克讚美老虎。

浪漫主義者的道德都有原本屬於審美上的動機。但是為刻畫浪漫主義者的本色,必須不但考慮審美動機的重要,而且考慮趣味上的變化,這種變化使得他們的審美感和前人的審美感不同。關於這方面,他們愛好哥特式建築就是一個頂明顯的實例。另外一個實例是他們對景色的趣味。約翰生博士(Dr.Johnson)對江浦街比對任何鄉村風光更喜愛,並且斷言凡是厭膩倫敦的人一定厭膩生活。盧梭以前的人假使讚賞鄉間的什麼東西,那也是一派豐饒富庶的景象,有肥美的牧場和哞哞叫著的母牛。盧梭是瑞士人,當然讚美阿爾卑斯山。

在他的門徒寫的小說及故事裡,見得到洶湧的激流、可怕的懸崖、無路的森林、大雷雨、海上風暴和一般講無益的、破壞性的、兇猛暴烈的東西。這種趣味上的變化多少好像是永久性的:現在差不多人人對尼亞加拉瀑布和大峽谷比對碧草蔥蘢的牧原和麥浪起伏的農田更愛好。關於人對風景的趣味,遊客旅館本身供給了統計上的證據。

浪漫主義者的性情從小說來研究最好不過了。他們喜歡奇異的東西:幽靈鬼怪、凋零的古堡、昔日盛大的家族最末一批哀愁的後裔、催眠術士和異術法師、沒落的暴君和東地中海的海盜。菲爾丁(fielding)和斯摩萊特(Smolleit)寫的是滿可能實際發生的情境里的普通人物,反抗浪漫主義的那些現實派作家都如此。但是對浪漫主義者來說這類主題太平凡乏味了;他們只能從宏偉、渺遠和恐怖的事物領受靈感。

那種多少有點靠不住的科學,如果帶來什麼驚人的事情,倒也可以利用;但是主要講,中世紀以及現時的中古味頂重的東西最使他們歡喜。他們經常跟過去的或現在的現實完全斷絕了關係。在這點上,《老舟子吟》(The A Mariner)是典型,而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KublaKhan)也很難說是馬可波羅寫的那位歷史君主。浪漫主義者的地理很有趣:從上都到「荒涼的寇剌子米亞海岸」,他們注意的儘是遙遠的、亞細亞的或古代的地方。

浪漫主義運動儘管起源於盧梭,最初大體是德國人的運動。德國的浪漫主義者們在十八世紀末都還年輕,也正是當年輕的時候他們在自己的看法上表現出最富有特色之處。那些沒有幸運夭折的人,到末了讓個性泯沒在天主教的齊一模式中。(一個浪漫主義者如果原來從出生是個新教徒,他可以成為天主教徒;但若不是這樣,就不大能當天主教徒,因為他必須把天主教信仰和反抗結合起來。)德國浪漫主義者對柯勒律治和雪萊起了影響;與德國的影響無關,浪漫主義觀點在十九世紀初葉在英國流行開。在法國,自王政復辟以後,直到維克托·雨果,浪漫主義觀點大盛,固然那是一種弱化的浪漫主義觀點了。在美國,從梅厄韋爾(Melville)、索婁(Thoreau)和布洛克農場可以見到近乎純粹的浪漫主義觀點;稍有緩和的,從愛默生(Emerson)和霍桑(Hawthorne)也見得到。雖然浪漫主義者傾向於舊教,但是在他們的看法上的個人主義方面,總有一種什麼牢固不拔的新教成分,而且在塑造風俗、輿論和制度方面,他們取得的永久性成功幾乎完全限於新教國家。

英國的浪漫主義的端倪在諷刺作家的作品裡見得到。在謝立丹(Sheridan)的《情敵》(Ri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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