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笛卡爾

若內·笛卡爾(René Descartes,1596—1650),通常都把他看成是近代哲學的始祖,我認為這是對的。他是第一個稟有高超哲學能力、在見解方面受新物理學和新天文學深刻影響的人。固然,他也保留了經院哲學中許多東西,但是他並不接受前人奠定的基礎,卻另起爐灶,努力締造一個完整的哲學體系。這是從亞里士多德以來未曾有的事,是科學的進展帶來的新自信心的標誌。他的著作泛發著一股從柏拉圖到當時的任何哲學名家的作品中全找不到的清新氣息。從柏拉圖到笛卡爾之間,所有的哲學家都是教師,沾著這行職業素有的職業優越感。笛卡爾不以教師的身分寫哲學,而以發現者和探究者的姿態執筆,渴望把自己的所得傳達給人。他的文章筆調平易不迂腐,不是供學生們念的,而是給一般生活中明白事理的人看的。並且,這還是一種異常出色的文筆。

近代哲學的開拓者有這樣可佩的文學感,對近代哲學來講是很可慶幸的。直到康德以前,在歐洲大陸上和在英國,他的後繼者們都保持他的非職業資格,其中有幾人還保持幾分他的筆風特長。

笛卡爾的父親是布列塔尼地方議會的議員,握有一份還相當可觀的地產。笛卡爾在父親死時繼承了遺產,他把地產賣掉,拿錢來投資,得到一筆每年六千或七千法郎的收入。從1604年到1612年,他在拉夫賴士的耶穌會學校受教育,這學校給他打下的近代數學根底,比當時在大多數大學裡能夠獲得的根底似乎還強得多。1612年他到巴黎去,感覺巴黎的社會生活煩膩,於是退避到郊區聖日耳曼的一個隱僻處所,在那裡研究幾何學。然而朋友們刺探出他的蹤跡,他為了確保更充分的安靜,便在荷蘭軍里入了伍(1617)。由於那時候荷蘭正太平無事,他似乎享受了兩年不受干擾的沉思。不過三十年戰爭一起來,他加入了巴伐利亞軍(1619)。就在1619年到1620年之間的冬天在巴伐利亞,他有了《方法論》(DisA coursdelaMé;thode)中他所描述的那種體驗。因為天氣苦寒,他早晨鑽進一個火爐子,整天呆在裡面潛思;據他自己述說,當他出來的時候,他的哲學已經半成。不過這話我們也不必太拘泥字義去理解。蘇格拉底慣常在雪地里終日沉思,但是笛卡爾的頭腦只當他身暖時才起作用。

1621年他結束了戰鬥生活;訪問過義大利之後,1625年定居巴黎。但是朋友們又偏要在他起身以前拜訪他(不到中午,他很少下床),所以在1628年他加入了正圍攻余格諾派要塞拉羅歇爾的軍隊。當這段插曲終了時,他決定在荷蘭居住,大概為逃避迫害的危險。笛卡爾是個懦弱膽小的人,一個奉行教會儀式的天主教徒,但是他同樣犯了伽利略的那種異端。某些人認為他耳聞到了對伽利略的第一次(秘密)判罪,那是1616年發生的事。不管是否如此,總之他決心不發表他向來致力寫的一部巨著《宇宙論》(LeMonde),理由是它裡面含有兩個異端學說:地球自轉和宇宙無限。(這本書從來沒有完整地出版,只有其中若干片斷在他死後刊行過。)

他在荷蘭住了二十年(1629—49),除開有少數幾次短時到法國和一次到英國訪問不算,那都是為了事務去的。十七世紀時荷蘭是唯一有思想自由的國度,它的重要性不可勝述。

霍布士只好拿他的書在荷蘭刊印;洛克在1688年前英國最險惡的五年反動時期到荷蘭避難;貝勒(《辭典》著者)也迫於必要在荷蘭居住;斯賓諾莎假若在任何旁的國家,恐怕早不許他從事著述了。

我方才說笛卡爾是懦弱膽小的人,但是說他希望不惹麻煩,好清靜無擾地作研究,這或許還比較溫和近情些。他一貫阿諛教士,尤其奉承耶穌會員,不僅當他受制於這些人的時候如此,移住荷蘭以後也如此。他的心理隱晦莫測,不過我總覺得好像是這樣: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為了他也為教會本身,願意促使教會不像在伽利略的事例中所表現的那樣敵視近代科學。認為他的正統信仰不過是權宜之計的人也是有的;但是,這固然是一種可能對的看法,我以為這並不是頂可靠的意見。

即便在荷蘭,他也難免要受到惱人的攻擊,不是羅馬教會攻擊他,而是新教中的頑固人物攻擊他。據云他的意見會導致無神論,倘若沒有法國大使和奧倫治公出面干涉,恐怕他早受到迫害了。這回攻擊既然失敗,不幾年後來頓大學當局又發起另一次不那麼直接的攻擊,它不問褒貶一律禁止提笛卡爾。奧倫治公再一次插手干涉,叫來頓大學休要無知。這說明由於教會從屬於國家,而且由於非國際性的教會力量比較薄弱,給新教國帶來如何的利益。

不幸,笛卡爾通過法國駐斯德哥爾摩大使沙尼雨,和瑞典克麗斯婷娜女王開始了書信往還;克麗斯婷娜是一個熱情而博學的貴婦,自以為她既然是君主,有權浪費偉人的時間。

他寄贈她一篇關於愛情的論著,這是直到那時候他向來有些忽視的題目。他還送她一個論靈魂的種種熾情的作品,那是他原來為巴拉丁選侯的女兒伊麗莎白公主寫的。為這兩個作品,女王請求笛卡爾親臨她的宮廷;他最後同意了,於是她派一艘軍艦去接他(1649年9月)。結果原來是她想要每天聽他講課,但是除在早晨五點鐘以外她又騰不出時間。在斯堪的納維亞地方冬日的寒氣里,這種不習慣的起早,對一個體質孱弱的人就不是頂妙的事。加上,沙尼雨又害了重病,因此笛卡爾去照料他。這位大使健康復原,但是笛卡爾卻病倒了,1650年2月長辭人世。

笛卡爾一直未結婚,但是他有一個私生女兒,五歲上死去,他講這是他平生最大的悲傷。他永遠衣冠楚楚,佩掛一柄寶劍。笛卡爾不是勤奮的人,他工作的時間很短,也少讀書。他到荷蘭去的時候,隨身沒攜帶多少書籍,但是在帶去的書裡面有聖經和托馬斯·阿奎那的著作。笛卡爾的工作彷彿是在短期間精神非常集中下做出來的;但是,也許他為了維持紳士派業餘哲學家的面貌,假裝比實際上工作得少亦未可知,因為否則他的成就似乎讓人很難相信。

笛卡爾是哲學家、數學家、也是科學家。在哲學和數學上,他的工作重要無比;在科學方面,成績雖然也值得稱道,總不如同時代有些人的好。

他對幾何學的偉大貢獻是發明坐標幾何,固然還不完全是最後形式的坐標幾何。他使用了解析方法,解析方法是先假定問題已然解決,再審查此假定的種種結論;他並且把代數應用到幾何學上。這兩件事在他以前都曾經有人做過;關於前者,甚至在古代人中間也找得到做過的人。他的首創在於使用坐標系,就是用平面上一點到兩條固定直線的距離來確定這點的位置。笛卡爾本人並沒發現這個方法的全部力量,但是他的工作足以為進一步的發展鋪平道路。這決非他對數學的唯一貢獻,卻是最重大的貢獻。

他講述了自己的大部分科學理論的書是1644年出版的《哲學原理》(Principiaphilosophiae)。不過還有一些其他重要書籍:《哲學文集》(Essaisphilosophiques)(1637)討論幾何學,也討論光學;在他寫的書里有一本叫《論胚胎的形成》(Delaeormatious)。他歡迎哈維關於血液循環的發現,一直總希望自己在醫學方面作出什麼重大發現(然而沒有實現)。笛卡爾把人和動物的肉體看成機器;動物在他看來是完全受物理定律支配、缺乏情感和意識的自動機。人則不同:人有靈魂,它蘊藏在松果腺內。在這裡靈魂與「生命精氣」發生接觸,通過這種接觸,靈魂和肉體之間起相互作用。

宇宙中的運動總量有一定,所以靈魂影響不了它,但是靈魂能改變生命精氣的運動·方·向,因而間接地能夠改變肉體其它各部分的運動方向。

笛卡爾的這部分理論被他的學派中的人廢棄了——起先他的荷蘭門徒格令克斯(Geulincx),後來馬勒伯朗士和斯賓諾莎,都把它舍掉。物理學家發現了動量守恆,按動量守恆講,在任何已知·方·向,全宇宙的運動總量是有一定的。這表示根本不會有笛卡爾所想像的精神對物質的那種作用。假定一切物理作用都帶碰撞性質(笛卡爾學派很普遍地這樣假定),動力學定律足夠確定物質的運動,精神的什麼影響完全沒有插足餘地。可是這引起一個困難。我決意要手臂動時手臂就動,然而我的意志是精神現象,我的手臂動卻是物理現象。那麼,假如精神和物質不能相互作用,為何我的肉體·儼·然·像我的精神支配著它在活動?對這問題,格令克斯發明了一個答案,通稱「二時鐘」說。假定你有兩個都十分準確的鐘;每當一個鐘的針指整點,另一個鍾就要鳴響報時,因此倘若你眼看著一個鍾,耳聽另一個鐘的響聲,你會以為這個鐘·促·使那個鐘打點。精神和肉體也如是。各自由神上緊弦,彼此步調取一致。所以當我起意志作用的時候,儘管我的意志並未實在作用於我的肉體,純物理的定律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