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埃拉斯摩和莫爾

在北方各國,文藝復興運動比在義大利開始得遲,不久又和宗教改革混纏在一起。但是十六世紀初也有個短期間,新學問在法國、英國和德國沒捲入神學論爭的旋渦,生氣勃勃地四處散播著。這個北文藝復興運動有許多地方和義大利的文藝復興大不相同。它不混亂無主,也不超脫道德意味;相反,卻和虔誠與公德分不開。北文藝復興很注意將學問標準用到聖經上,得到一個比《拉丁語普及本聖經》更正確的聖經版本。這運動不如它的義大利先驅輝煌燦爛,卻比較牢固;

比較少關切個人炫耀學識,而更渴望把學問儘可能地廣泛傳布。

埃拉斯摩(Erasmus)和托馬斯·莫爾爵士(SirThomas More)這兩人,可算是北文藝復興運動的典型代表。他們是親密的朋友,有不少共通處。兩人都學識淵博,固然莫爾博學不及埃拉斯摩;兩人都輕視經院哲學;兩人都抱定由內部實行教會革新的志向,可是當新教分裂發生時,又都對它悲嘆不滿;兩人都寫一手雋妙、幽默而極度老練的文章。在路德叛教以前,他們是思想上的首領;但是在這之後,新舊兩邊的世界都變得過於激烈,他們這種類型的人就不合時宜了。

莫爾殉教死了,埃拉斯摩落魄潦倒。

無論埃拉斯摩或莫爾,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家。我所以論述這兩人,理由就在於他們可為實例說明革命前時代的性格,在這種時代普遍有溫和改良的要求,而怯懦的人尚未讓過激派嚇得倒向反動。他們又體現出抗逆經院哲學這件事的特色,即嫌惡神學或哲學中一切體系性的東西。

埃拉斯摩(1466—1536)生在鹿特丹。他是私生子,因此關於自己的出生委細,編造了一套浪漫性的假話。實際,他的父親是個祭司,一個稍有學問、懂得希臘語的人。埃拉斯摩的生身父母在他尚未成年時死去,他的那些監護人(顯然因為侵吞了他的錢)哄誘他當了斯泰因(Steyn)的修道院的修士,這是他畢生悔恨的一步。監護人里有一個是學校教師,可是他所知道的拉丁語比埃拉斯摩身為小學生已經知道的還差。這位老師回覆這孩子來的一件拉丁文書札,在信中說:

「萬一你再寫這樣典雅的信,請給加上註解吧。」

1493年,埃拉斯摩當上剛布雷地方主教的秘書,該主教是金羊毛騎士團的團宗。這給了他離開修道院去遊歷的好機會,只不過並非如他的素願去義大利罷了。他的希臘文知識當時還很粗淺,但他在拉丁語方面具備高度素養;為羅倫佐·瓦拉的那本論拉丁語的種種雅緻的書,埃拉斯摩格外景仰瓦拉。他認為用拉丁文和真信仰完全可以並容,還舉奧古斯丁和傑羅姆為例——看來他明明忘記了傑羅姆的那個夢:夢中我主痛斥他讀西塞羅的作品。

埃拉斯摩一度入巴黎大學,但是在那裡找不到對自己有益處的東西。這大學從經院哲學發端直到蓋森和宗教會議運動,曾有過它的黃金時代,但是現在老的論爭都乾枯無味了。托馬斯派和司各脫派原先合稱古代派,這派人對奧卡姆主義者論斥爭辯,後者稱作名目論派又稱近代派。終於在1482年兩派和解,攜手一致對抗人文主義者;當時大學界以外,人文主義者在巴黎蒸蒸日上。埃拉斯摩憎惡經院哲學家,認為他們老朽過時。他在一封信里提到,他因為想取得博士學位,竭力不談一點優雅或雋妙的事。任何一派哲學,甚至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他都不真正喜好;只不過這兩人既然是古代人,談到時必須表示尊敬罷了。

1499年埃拉斯摩初訪英國,愛好英國的吻女孩子的風習。他在英國結交寇理特和莫爾,兩人勸勉他不要玩弄文墨上的雕蟲小技,著手鄭重的工作。寇理特開講聖經課程,卻不懂希臘語;埃拉斯摩感覺自己願在聖經上面下功夫,認為希臘語知識萬不可不備。他在1500年年初離英國後,儘管窮得聘不起教師,自己開始學習希臘語;到1502年秋天,他已學得精嫻熟練,而在1506年去義大利的時候,他發覺義大利人沒什麼可讓他學的了。他決意編訂聖傑羅姆的著作,再出版一部附有新拉丁譯文的希臘文新約聖經,這兩件事都在1516年完成。他發現《拉丁語普及本聖經》里有種種錯誤,這個發現後來在宗教論爭中對新教徒有好處。埃拉斯摩也打算學會希伯來文,但是把它丟下了。

埃拉斯摩寫的書唯一還有人讀的就是《愚神頌讚》(The PraiseoeEolly)。這本書的構思是1509年他從義大利去英國途中,正當跨越阿爾卑斯山的時候萌發的。他在倫敦托馬斯·莫爾爵士宅中迅速把它寫成;書題獻給莫爾,還戲謔地影射指出,由於「Moros」作「愚人」解,題獻得正合適。書中愚神親身自白;她自誇自贊,興緻勃勃,她的詞句配上霍爾班的插圖,更添生色。愚神的自白涉及人生一切方面,涉及所有的階級和職業。要不是有她,人類就要絕滅,因為哪個不愚能結婚?為當作智慧的解毒劑,她勸人「娶妻子——這種動物極愚戇無害,然而極便利有用,可以柔化、緩和男人的僵板與陰鬱的心情。」離了阿諛或免除自私心,誰會幸福?

然而這樣的幸福是愚蠢。最幸福的人就是那些頂近乎畜類、委棄理性的人。至高的幸福是建立在幻想上的幸福,因為它的代價最低:想像自己為王比實際成王要容易。埃拉斯摩然後又來取笑民族驕傲和職業上的自負:學藝各科的教授先生們幾乎個個自負得不成話,從自負里討幸福。

書中有些段落里,嘲諷轉成謾罵,愚神吐露埃拉斯摩的鄭重意見;這些段落談的是各種教會弊端。祭司用來「計算每個靈魂在煉獄中的居留時間」的赦罪符和免罪券;禮拜聖徒,乃至禮拜聖馬利亞,「她的盲目的獻身者認為將聖母放在聖子前是禮儀」;神學家們關於三位一體和道成肉身的爭論;化體說;經院哲學各流派;教皇,樞機主教和主教——

這一切全受到猛烈的訕笑。特別猛烈的是對修道會僧的攻擊,說他們是「精神錯亂的蠢物」,他們簡直不帶一點宗教氣,然而「深深地愛戀自己,是個人幸福的痴賞家。」照他們的行動舉止看,好像全部信仰都在於瑣屑的禮式小節:「縛涼鞋準確要打多少個結;各式衣裝分別取什麼特異顏色,用什麼衣料做成;腰帶多麼寬,多麼長,」等等。「聽他們在末日審判席前的聲辯想必是妙不可言:一個要誇說他如何只以魚為食,凈滅了他的肉慾;另一個要強調他在世的時光大部分是在詠唱聖歌的禮拜式中度過的;……又一個極力說他六十年當中連碰也沒碰過一文錢,除隔著厚厚的手套去摸索不算。」可是基督會搶口說:「你們這些文士和法利賽人有禍了,……我只留給你們彼此相愛這一條教訓,這教訓我沒聽哪個聲辯說他已經忠實履行了。」然而在塵世上大家都怕這幫人,因為他們從神工閣子中知道許多私密事,遇到酒醉的時候常常順口泄露。

也沒有饒過教皇。教皇應當以謙遜和清貧來效法他們的主。「他們的唯一武器應該是聖神武器;的確,在這種武器的使用上,他們慷慨之至,例如他們的禁止聖事、停權、譴責、重誡、大絕罰和小絕罰,以及他們的怒聲咆哮的敕令,這些敕令打擊了他們所申斥的對象;但是這些至聖的神父,除了對待那種受魔鬼唆使、目中對神不抱敬畏、凶毒惡意地圖謀減損聖彼得世襲財產的人以外,決不頻頻發布敕令。」

從這種段落看,會以為埃拉斯摩想必歡迎宗教改革,但是實際不然。

書結尾鄭重提出,真信仰乃是一種愚痴。通篇有兩類愚痴,一類受到嘲諷的頌揚,另一類受到真心的頌揚;真心頌揚的愚痴即基督徒淳樸性格中顯露出來的那類愚痴。這種頌揚和埃拉斯摩對經院哲學的厭惡,以及對使用非古典拉丁語的學者博士們的厭惡是表裡相連的。但是它尚有更深刻的一面。據我知道,這是盧梭的《薩瓦牧師》(SavoyardVicar)所發揮的見解在文獻中的第一次出現,按這個見解,真的宗教信仰不出於知而發於情,精心錘鍊的神學全部是多餘的。這種看法已日益流行,目前在新教徒中間差不多普遍都接受了。

它在本質上是北方的重情主義對希臘尚知主義的排斥。

埃拉斯摩二度訪問英國,逗留五年(1509—14),一部分時間在倫敦,一部分時間在劍橋。他對於激發英國的人文主義起了不小影響。英國公學的教育直到不久以前,還幾乎完全保持他當初所想望的那種樣子:徹底打好希臘語和拉丁語的基礎,不僅包括翻譯,也包括韻文和散文寫作。科學儘管從十七世紀以來就在知識方面占最優勢,倒認為不值得上等人士或神學家注意;柏拉圖的東西應該學,但是柏拉圖認為值得學的科目另當別論。所有這些都和埃拉斯摩的影響方向一致。

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懷有漫無邊際的好奇心;海辛哈說:

「動人耳目的變故、有趣的細情、珍聞、怪事,從來也不夠滿足這些人的慾望。」然而最初他們並不在現實世界裡,卻在故紙堆中尋求這種東西。埃拉斯摩雖然對世界情況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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