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 深夜私訪

王堅火做事有自己的原則與手段,同意做官之後,他沒有下跪,反而昂首站立,打量皇帝,說:「草民敢當官,陛下敢做一回百姓嗎?」

「你以為朕沒做過百姓?」韓孺子剛剛擺脫「倦侯」的身份沒有多久,雖說從前也不是普通人,但對民間疾苦並非一無所知。

「今晚,離開洛陽之前,陛下敢暫時做一回百姓嗎?」王堅火問。

不等皇帝回答,東海王搶先道:「這叫什麼話?先不說陛下,什麼叫草民『敢』當官?難道當大楚的官還有性命之憂不成?」

王堅火只盯著皇帝,「『丑王』幾十年聲望,天亮之後就將毀於一旦,天下人都會以為我等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當更大的官。」

仍是東海王開口,「你的幾十年聲望,能比得上陛下的一時安全?」

王堅火不吱聲。

韓孺子也不吱聲。

「陛下不是在考慮吧?」東海王瞪大眼睛,「可能陛下不相信,但我是真心提醒:皇帝的安危不僅屬於自己,還事關整個大楚,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陛下若有萬一……」

東海王忍不住小小地遐想了一下。

「武帝年輕的時候經常出宮微服私訪。」韓孺子有點心動,關於武帝私訪的故事,他從小聽過不少,真真假假,但有一點肯定沒錯,武帝不是那種坐在皇宮裡統治天下的皇帝。

「武帝時天下太平,而且……而且武帝身邊可信任的人很多,這位丑王……讓他當官都這麼勉強,只怕不可信吧?」

面對質疑,王堅火不做任何辯解。

「朕的身邊不是有你嗎?」

東海王絕不會說自己不可信,一時間張口結舌,突然反應過來,「陛下要帶我一塊出去私訪?這個……這個……陛下真要同意?還是先找人商量一下吧。」

王堅火說:「眼見為實,陛下一心為民,這是好事,可陛下坐在洛陽城內守衛森嚴的軍營里,看的是一堆文書,聽的是官員眾口一詞,與其費心地猜來猜去,分不清何為真何為假,不如親自去看一眼。」

韓孺子怦然心動,丑王說得沒錯,皇帝向當地官員施加壓力,派駐臨時御史,提拔豪俠為官……說來說去都是因為心存疑慮,既然這樣,何不走進流民中間去體察一回呢?

東海王從皇帝的表情上猜出結果,「陛下,該說的話我都說了,我要求將這些話都記錄下來,萬一……也能留下證據,別讓人以為是我將陛下騙出去的。」

「留什麼證據?朕若有萬一,你還想逃走嗎?」

「不不,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陛下乃是賢明之君,為大楚江山著想,桓帝只有兩個兒子,陛下尚無子嗣……陛下千萬不要誤解,這純粹是為韓氏子孫和大楚江山考慮……張有才,你就傻站著嗎?」

張有才和泥鰍一直守在皇帝身後,有外人在,兩人從不開口,可是心裡絕不同意皇帝去冒險,聽到東海王的話,同時前行幾步,轉身正要跪下勸說,被皇帝瞪了一眼,又都走回原位。

「沒膽子的佞幸小臣。」東海王低聲道,突然有一種滿朝皆奸唯我獨忠的蒼涼感。

韓孺子扭頭問稍遠些的侍衛,「保護基本安全的話,最少需要多少人?」

侍衛一愣,張著嘴,一個字也不敢說。

「去叫王赫,不準多嘴。」

侍衛小步快跑,出了帳篷,以極快的速度回來,表示自己沒有多嘴多舌的機會。

王赫很快也到了,看了一眼丑王,「微臣王赫拜見陛下。」

「朕要微服私訪,半個時辰之後出發,你去安排一下,出營的時候不要被任何人發現,加上你,最多六名侍衛,東海王隨行,王堅火,你帶幾個人?」

「草民隻身一人。」

「好,王赫,準備去吧。」

王赫撲通跪下了,剛要開口,韓孺子臉色微沉,「你是侍衛頭目,朕任用你,要的不是進諫,你覺得自己比東海王更能說會道?」

東海王無奈地眨眨眼。

王赫想好的一番話都被堵住,想了又想,說:「最少十名侍衛,不能再少了。」

「隨你,但是不能泄密,尤其不能告訴劉介,明白嗎?」韓孺子有預感,中司監劉介一旦聽說皇帝要出營,十有八九會抱住皇帝的腿,死也不鬆手。

「明白。」王赫臉色蒼白地退下。

約好見面地點,王堅火也告退,韓孺子讓張有才和泥鰍多拿一套被褥來,假裝要留東海王徹夜長談,然後警告道:「你們兩個更不準多嘴,我不在期間,若有什麼事情,替我遮掩一下。」

張有才急得都要哭了,「陛下……」

「怎麼,從前夜裡能出門,現在不能了?」

一想到主人當倦侯時的冒險經歷,張有才真哭出來了,「從前好歹還有杜家爺孫……」

「現在有十名侍衛。」韓孺子越來越興奮,到洛陽好幾天了,他一直被困在軍營里,思考過度,頭昏腦漲,王堅火提醒了他:奏章里的一團團迷霧,在現實中都不存在。

泥鰍卻不太在意,「陛下出趟門而已,沒那麼危險吧?」

東海王和張有才同時狠狠瞪去,泥鰍急忙將嘴閉嚴,東海王甚至不能出帳,喃喃道:「好歹讓我跟王妃道聲別……陛下,丑王真值得相信嗎?他這人鬼心事可不少,剛用一場似有似無的打賭令陛下左右為難。」

韓孺子沒有回答,他相信丑王,一半源於自己的感覺,另一半則是因為孟娥。

孟娥將寶璽託付給洛陽丑王,足見在她的心目中,丑王比絕大多數人都值得信任。

如果這是一場環環相扣的騙局——韓孺子覺得不可能,中間有太多的意外,只有未卜先知的神仙才能提前想到。

半個時辰之後,皇帝、東海王與十一名侍衛牽馬悄悄離開軍營,路上沒遇到任何衛兵,他們都被王赫臨時調離,王赫還玩了一個小花招,將自己算在十名侍衛以外,多帶了一個人。

王堅火等在三條街以外,獨自一人,騎著馬,向皇帝點頭,在前面領路。

因為剛經歷過戰鬥,洛陽仍處於宵禁狀態,大街上沒有行人,只有一隊隊巡邏士兵,王堅火自有辦法避開盤查,與皇帝匯合之後,他就更不用擔心了,侍衛王赫帶著軍牌,可以在城中隨意行走,甚至可以深夜出城。

出城數里,軍牌用不上了,一行人摘下帽子,裹緊披風,盡量不顯露官身,王堅火穿著斗篷,用兜帽擋住那張標誌性的臉孔。

時值半夜,城外的官道上閃爍著點點火光,一直延伸到極遠方,路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窩棚,仍有許多人席地而卧,身下頂多鋪一點乾草。

每隔一段距離,的確建有官私糧棚,夜裡關閉,不許住人,偶爾有看管糧棚的差人未睡,聚在一起喝酒,喧嘩聲分外刺耳。

一行人下馬,幾名侍衛牽著所有馬匹跟在後面,韓孺子、東海王、王堅火、王赫走在前面,其他侍衛分散跟隨,一隻手時刻握著披風裡的刀。

「這一帶都是河南郡的流民,時間短,沒有全到,還有不少在路上。」王堅火小聲介紹。

借著路邊的火堆,韓孺子能看到一些還沒睡的流民,他們獃獃坐在那裡,個個面黃肌瘦,不知在等什麼、想什麼。

有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孩兒,獨自站在路邊,手裡抓著一團粟飯,大口吞咽,一看到有人走來,轉身就跑。

「沒有這次放糧,這裡的人至少一半活不到夏天。」王堅火說。

前方突然傳來爭吵聲,韓孺子加快腳步,聽到一個氣憤的聲音說:「不是說領糧回鄉嗎?像現在這樣一頓一頓地放糧,得放到什麼時候?」

另一個聲音勸道:「行啦行啦,官府放糧,你還報怨,忘了挨餓是怎麼回事了?我聽說這是要給皇帝看的,皇帝離開洛陽之前,總得看一眼吧,大家領完糧都走了,皇帝看什麼?」

「真不自在,還不如……」

「噓,你想死啊,你倒是能自在,家裡的妻兒老小怎麼辦?」

爭吵結束,黑暗中的一小堆人群散去。

王堅火小聲道:「有家有業的還好,願意重歸鄉里,據我所知,家裡老小若是都已餓死,那家的男子十有八九不來領糧,寧願在山裡為盜。」

韓孺子嗯了一聲,放糧已經晚了,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亡故,又有多少人對朝廷徹底失望,鐵了心要當強盜,甚至造反。

光憑目前的所見所聞,韓孺子就覺得這趟私訪值了,坐在城裡,他只知道流民形勢嚴峻,卻感受不到那種關係到生死存亡的緊迫感。

路邊的陰影里突然躥出一名男子,後邊的侍衛一擁而上,王堅火向他們擺手,表示沒事。

那不是刺客,只是一名乾瘦的流民,破爛的衣服下面似乎隱藏著什麼,他惡狠狠地看了一眼身穿披風的人,竟然一點不怕,反而威脅性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加快速度跑了。

小偷小摸是流民中間常有的事情,保住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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