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碎鐵城不夠高

房大業真是累壞了,彷彿年久失修的車輛,看著還很完整,出去推行一圈,就有散架的危險,在那場戰鬥中,他沒有受傷,回城之後卻足足休息了五天才恢複過來,能夠下床行走,精神仍顯委頓,只有肚子還是高高鼓起。

他不用扛旗,不用幹活,守城士兵過河與大軍匯合的時候,他因為名籍在囚徒冊上,也不用隨軍,每日里無所事事,像普通的老人一樣,在街上閑逛,或者在陽光下一坐就是半天。

他最喜歡的地方是城牆,經常在上面走來走去,沒人攔他,一名小兵跟在後面,肩上挎著一張折凳,隨時為老將軍打開。

這天下午,房大業坐在折凳上,裹著披風,向西遙望流沙城,耳畔只聽得風聲颯颯,小兵趴在牆垛中間,百無聊賴地往城下扔石子兒。

韓孺子登上城牆,示意衛兵留在原地,獨自走到老將軍身邊,與他一塊遙望,兩人都不說話。

小兵聽到腳步聲,回頭看見鎮北將軍,吐了吐舌頭,獃獃地站了一會,終於反應過來,撒腿跑開了。

「房老將軍無恙?」

「嗯,還能喘氣兒。」

「我這幾天一直在忙,沒過來感謝房老將軍。」

房大業扭頭看著鎮北將軍,「謝我什麼?」

「感謝房老將軍的救命之恩。」

房大業低頭想了一會,「如果每次戰鬥之後,將軍都要感謝部下的『救命之恩』,你會欠下許多人情,直到你根本還不起。」

韓孺子笑了笑,「合格的將軍會怎麼做?」

「請大家吃喝、給予獎賞,最重要的是評定軍功,越快越好,私人感謝只是一時,軍功才是一輩子的事。不過這回的戰鬥傷亡過多,應該不會有軍功了。我能坐在這裡曬太陽,就是最好的獎賞。」

韓孺子走到小兵剛才站立的地方,俯身向下望去,碎鐵城建在荒野之中,遠遠看去一點都不高聳,站在上面才能察覺到城牆的高度。

「房老將軍覺得楚軍此戰勝算幾何?」韓孺子轉身問道。

房大業尋思了一會,「給我一張弓,再有一點運氣,我能射中幾百步以外的敵人,可就這麼遠了,比這更遠的距離,我一無所知。」

「房老將軍了解匈奴人……」

「農民了解莊稼,擔任農官的可不是農民,我就是一名士兵,除了打仗,其它事情什麼都不懂,天生要被人管,而不是管人。」

韓孺子笑了笑,想讓房大業開口說出心中的想法,比讓他彎弓射箭困難多了。

「能說說齊王父子嗎?」

房大業扭頭盯著他,目光中似乎有一股怒意,「可以,你是鎮北將軍,說什麼都行。」

「你覺得他們冤枉嗎?」

「不冤。」

「那你為什麼……還要劫獄救齊王世子呢?」

「因為我不是刑吏,齊王父子冤枉與否不由我來判定,我是世子的保傅,自然要盡保傅的職責。」

「嗯,很好,你現在是輔軍校尉了,盡你的職責吧。」韓孺子取出一封委任書,走到房大業身前,遞了過去。

房大業疑惑地接在手中,打開看了一會,「你替我出錢贖刑?」

「大將軍願意供養我的部曲一年,省下不少錢,正好為房老將軍贖刑。」

房大業沉默了一會,「即使贖刑我也只是一名庶民,這個『輔軍校尉』是怎麼回事?」

「是我任命的,你以後就是我部曲中的輔軍校尉。」

房大業不語,不像是受到恩惠,倒像是被人算計了。

「當然,如果你不同意,隨時可以回鄉與家人團聚,你不再是囚徒了。」

房大業緩緩站起身,比韓孺子高出足足一頭,「你的野心太大,實力卻太弱,跟著你,我怕連全家人的性命都搭進去。」

韓孺子也不辯解,「我已備好三百兩白銀以及相關文書,房老將軍什麼時候出發?」

「明天吧。」房大業揀起折登,轉身離去。

韓孺子看著那張寬大佝僂的背影,心中患得患失,直到房大業順台階走下去,他才惋惜地嘆了口氣。

韓孺子走到北城,向河對岸望去,大軍營地隱隱可見,裡面卻沒有多少人,三萬楚軍幾乎全軍出動,前往預定地點阻擊西撤的匈奴人,按照預期,戰鬥應該已經結束,只是消息尚未傳來。

泥鰍匆匆跑上來,「將軍,林先生回來了。」

韓孺子吃了一驚,沒想到林坤山還敢回來見自己,急忙下城牆,騎馬回府。

林坤山正在廳里與東海王相談甚歡,看見倦侯,立刻起身行禮,「倦侯見諒,林某未能完成所託之事,回來得也晚了。」

林坤山奉命去勸馮世禮不要相信金純保的話,結果大軍還是趕來阻擊匈奴人,而他又耽誤了幾天才回來,的確不應該。

韓孺子曾經懷疑望氣者與關內的暴亂有關,這時反而不能說了,笑道:「回來就好,我還以為林先生遇到了意外,沒有林先生,我就像失去了左膀右臂,做什麼事都不順利。」

東海王沒動,一直坐在椅子上,笑吟吟地聽著韓孺子說謊,覺得很有趣。

林坤山長揖,「倦侯過獎,我若是臂膀,也是無用的臂膀,在倦侯身邊待了這麼久,沒幫上什麼忙,反而有辱使命。」

「是我想得太簡單了,關內暴亂,朝廷急於結束與匈奴人的戰爭,韓大將軍和馮右將軍都要奉命行事,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勸他們抗命。」

兩人彼此客氣了一會,林坤山道:「說到意外,我在神雄關的確為一些事情耽擱了幾天。」

「哦?林先生請坐。」

林坤山坐下,正色道:「過去的一個月里,關內各郡縣頻生暴亂。」

「正如林先生之前所料:入秋必有大亂。」

林坤山長嘆一聲,「倦侯以為我預料得准,卻不知道我比倦侯還要意外。」

「怎麼會?暴亂不是望氣者煽動起來的嗎?」

林坤山苦笑不已,「望氣者怕的就是這種想法,說實話,的確有一些望氣者分赴各地體驗民間疾苦、觀察大勢所趨,以為入秋之後會有暴亂,我們可沒煽動任何人,只是旁觀而已。」

韓孺子笑了笑。

林坤山繼續道:「可暴亂的範圍與規模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在神雄關接到淳于恩師的信,恩師認為大勢混亂,已無人能看清走向,更不能預測未來,恩師讓我提醒倦侯:在這種時候,最好遠離是非,明哲保身,大亂過後,方可順勢而為。」

韓孺子笑道:「林先生在神雄關可曾遇見花家人?」

「花家人?」林坤山一愣。

「俊陽侯花繽和他的兒子花虎王。」

「哦,那個花家,在神雄關碰不到他們,倦侯可能還不知道吧,花家父子落草為寇,在南方雲夢澤稱王了,吸引了不少江湖好漢和貧窮百姓,關內郡縣暴亂,他們獲益匪淺,據稱已經聚眾兩三萬人。」

東海王吃驚地說:「花繽稱王了?他是嫌死得不夠快嗎?望氣者跟花家關係不錯,也不勸勸他?」

林坤山笑道:「望氣者只順勢不逆勢,俊陽侯執意稱王,誰也勸不住,我們不會白費功夫。」

「還會給俊陽侯出出主意,幫助他稱王造反。」韓孺子補充道。

林坤山笑了一會,「如果真有望氣者前去輔佐俊陽侯,我不會意外,但我的確不太了解那邊的情況,對了,俊陽侯現在自稱『雲夢王』,或者『雲王』。」

「嘿,我看是『做夢王』。」東海王是真正的宗室諸侯,對那些自稱王者的外姓人充滿了鄙視。

望氣者不可信,但韓孺子還不想除掉他們,於是道:「不管怎樣,歡迎林先生回來,也謝謝淳于先生的提醒,我會老老實實留在碎鐵城,除非朝廷調我入關,我不能做抗旨不遵的事情。」

「那是當然。」

東海王察覺到自己的在場有點多餘,起身笑道:「你們聊吧,我去找崔騰,他跟花虎王交情最好,現在人家是『王子』了,看他還得意不。」

東海王告辭,張有才又進來了,「主人,房大業來府上領銀子和文書……」

「都給他。」韓孺子說,他眼下還用不到房大業,不如放老將軍回鄉。

張有才退下,林坤山道:「房大業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倦侯就這麼讓他走了?」

「強留無益,不如做點好事,這也算『順勢而為』吧。」

林坤山大笑,「倦侯深得精髓。」隨後收起笑容,探身道:「無為而無不為,既要順勢,也要造勢,還要有為。」

「林先生的話太高深了,我可聽糊塗了。」

「天下已亂,譬如洪水滔天,人力不可與之爭強,但是也得找個高點的地方避難,等到水落石出,才有資格順勢而為。」

「碎鐵城不夠高嗎?」

「碎鐵城孤懸塞外,無地無民,北鄰匈奴,隨時會被攻陷,南隔雄關,一旦有事,進退不得,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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