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四)

前面有一條小巷從路上岔了開去,我進入小巷,過了一會兒,我放慢速度,從小跑變成快走,小巷兩邊都是建築物的背都一沒有上漆的房子,晾衣繩上晾的顏色鮮亮刺眼的衣服更多了,有一座穀倉後牆坍塌了,在茂盛的果樹間靜靜地朽爛著,那些果樹久未修剪,四周的雜草使它喘不過氣來,開著粉紅色和白色的花,給陽光一照,給蜂群的營營聲一烘托,顯得挺熱鬧。我扭過頭去看看。巷口那兒並沒有人。我步子放得更慢了,我的影子在我身邊慢慢地踱著步,影子的頭部在遮沒了柵欄的雜草間滑動。

那條小巷一直通到一扇插上門栓的柵門前,在草叢裡消失了,成為在新長出來的草里忽隱忽瑰的小徑。我爬過柵門,來到一片樹木茂密的院子,我穿過院子來到另外一堵牆前,我順著牆走,現在我的影子落在我後面了,牆上有蔓藤與爬山虎之類的植物,在家鄉,那就該是忍冬花了。一陣一陣地襲來,特別是在陰雨的黃昏時節,什麼東西里都混雜著忍冬的香味,彷彿沒有這香味事情還不夠煩人似的。你幹嗎讓他吻你吻你

我沒有讓他吻我,我只是讓他看著我,這就使他變得瘋瘋癲癲的了。你覺得怎麼樣?我一巴掌給她臉上留下一個紅印就象是手底下開亮一盞電燈,頓時使她的眼睛熠熠發亮。

我不是因為你跟別人接吻才打你。十五歲的姑娘家吃飯還把胳膊肘支在飯桌上,父親說。你咽東西時好象嗓子眼裡絞著根魚骨頭似的,你和凱蒂怎麼的啦?你們坐在餐桌邊我的對面,卻不抬起頭來看我。那是因為你吻的是城裡的一個神氣活現的臭小子我才打你,你說不說,這下子你該說「牛繩」 了吧。我發紅的巴掌離開她的臉頰。你覺著怎麼樣,我把她的頭往草里按。草梗縱橫交叉地嵌進她的肉里使她感到刺痛,我把她的頭住草里按。說「牛繩」呀你說還是不說?

我反正沒跟娜塔麗 這樣下流的女孩子接吻,那堵牆沒入到陰影里去了,接著我的影子也消失了,我又騙過它了。我忘了河道是和路一起蜿蜒伸延的了。我爬過那堵牆。卻不料她正在看著我跳下來,那隻長麵包還抱在胸前。

我站在草叢裡,我們兩人面對面地互相看了一會兒。

「你剛才幹嗎不告訴我你就住在這邊,小妹妹?」那張包麵包的報紙越來越破,已經需要另換一張了。「好吧,那就過來把你的家指給我看吧。」沒有吻象娜塔麗這樣下流的女孩子。天在下雨 我們能聽見屋頂上的聲音,聲音象嘆息一樣傳遍了穀倉高大香甜的空間。

這兒嗎?摸觸著她。

不是這兒。

這兒嗎?雨下得不大,可是我們除了屋頂上的雨聲之外什麼也聽不見。彷彿那是我的血液和她的血液的搏動聲。

她把我推下梯子一溜煙地跑開了,凱蒂跑開了。

是這兒疼嗎?凱蒂跑開時是這兒嗎?

她緊挨著我的胳膊肘往前走著,那頭漆皮似的黑髮,那隻包的報紙越來越破的長麵包。

如果你不快些回家,包麵包的紙全都要破了。你媽媽該說你了!我敢說我能把你抱起來。

你抱不動,我太重了。

凱蒂真的走了嗎?她進我們家了嗎?從我們家是看不見穀倉的,你試過從我們家看穀倉。

那是她不好,她把我推開她跑了。

我能把你抱起來,你瞧我能。

哦,她的血還是我的血。哦,我們走在薄薄的塵土上,在一束束光柱從樹叢里斜照下來的薄薄的塵上上,我們的腳步象橡皮一樣,幾乎不發出什麼聲音。我又能感覺到河水在隱秘的陰影里迅疾而靜靜地流淌。

「你的家真遠,是嗎。你真聰明,這麼遠還能一個人到鎮上去買麵包。」這就跟坐著跳舞似的,你坐著跳過舞嗎?我們能聽到下雨聲,小穀倉里有一隻耗子在走動,空空的馬欄星沒有馬兒。你是怎麼摟住跳舞的是這麼摟的嗎?

哦。

我一直是這麼摟的,你以為我力氣不夠大,是嗎?

哦哦哦哦

我摟的是這麼一直我是說你聽見我方才說的沒有?我說的是……

哦哦哦哦

那條路繼續向前延伸,靜寂而空蕩蕩的,陽光越來越斜了。她那兩條直僵僵的小辮子在辮梢處是用深紅色的小布頭紮起來的。她走路時包麵包的紙的一角輕輕地拍打著,麵包的尖兒露了出來。我停了下來。

「喂,我說。你真的是住在這邊嗎?我們走了快一英里了,一幢房子也沒有啊。」

她瞧瞧我,陰鬱的眼睛詭秘而又友好。

「你住在哪兒啊,小妹妹?難道不是住在鎮上?」

樹林里不知哪兒有一隻鳥在叫喚,在斷斷續續、不經常出現的斜射的陽光之外。

「你爸爸要為你擔心了。你買了麵包不馬上回家,你爸爸該拿鞭子抽你了吧?」

那隻鳥又在啼鳴,仍然看不見它在哪兒,只聽見一個毫無意義的深沉的聲音,高低也沒有變化,它突然停止了,彷彿是被刀子一下子切斷似的,接著又啼鳴起來,而河水在隱秘的地方迅疾而靜靜地流淌的那種感覺又出現了,這既不是看見的也不是聽到的,而是感覺出來的。

「哦,真該死,小妹妹。」大約半張包麵包的報紙已經軟疲疲地掛了下來。「這張紙現在已經不起作用了。」我把它扯了下來,扔在路旁。「走吧,咱們還得回鎮上去呢。我們這回打河邊走回去吧。」

我們離開了那條路。在青苔之間生長著一些蒼白色的小花,還有對那聽不見看不到的水的感覺。我摟的是這麼一直我是說我一直是這麼摟的。她站在門口瞧著我們兩隻手插在後腰上。你推我了那是你不好把我弄得好疼

我們方才是在坐著跳舞,我敢說凱蒂不會坐著跳舞。

別這樣別這樣。

我不過是想把你衣服後背上的草皮粒屑撣掉。

你快把你那雙下流的臟手拿開,別碰我,都是你不好,你把我推倒在地上,我恨死你了。

我不在乎她在瞧著我們仍然氣鼓鼓的地走開去了我們開始聽見叫嚷聲和潑水聲;我看見一個棕褐色的人體在陽光中閃了一下。

仍然氣鼓鼓的。我的襯衫開始濕了,頭髮也開始濕了。雨點掠過屋頂,只聽得現在屋頂上響起一片雨聲,我看見娜塔麗在雨中穿過花園走去。全身都濕了。我怕你害上肺炎,你回家去吧,臭丫頭。我用儘力氣往豬打滾的水坑裡跳去,黃泥湯沒到我的腰向臭烘烘的我不斷地亂蹦,直到我倒了下去在裡面亂滾「聽見他們在河裡游泳了嗎,小妹妹?我也挺想去游一下呢。」要是我有時間——等我有了時間我又能聽見我的錶的嘀嗒聲了。泥湯比雨水暖和可是臭不可聞。她轉了過去背對著我,我繞到她的前面去。你知道我方才在幹什麼嗎?她轉過身去我繞到她的前面去,雨水滲進了泥沼滲透了她的衣裙使她的小背心緊緊地粘在身上弄得臭氣衝天。我只不過是抱了抱她 我方才不過就幹了這個。她扭過身去我又繞到她的前面去。我只不過是抱了抱她,我告訴你。

我才不在乎,你方才幹了什麼呢?

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我要讓你在乎。她把我兩隻手打了開去,我用一隻手把稀泥抹在她身上,她用濕巴掌摑了我一個耳光,我都沒有感覺到。我從褲腿上刮下稀泥塗在她那淋濕而僵直的轉動著的身體上,聽到她的手指抓我臉的聲音,可是我毫無感覺。儘管我的嘴唇舔到雨水,開始覺得甜絲絲的。在水裡的那些人先看到我們,那些頭和肩膀露出在水面上的人。他們嚷叫著,其中一個蹲著的人挺直身子,跳到他們當中去了。他們看上去活象一隻只海狸,河水在他們下巴額邊拍打著,他們喊道:

「把小姑娘帶開!你帶女孩子來想幹什麼?走開走開!」

「她不會傷害你們的。我們只想看一會兒。」

他們蹲在水裡。他們的腦袋湊在一起注視著我們,接著他們散開朝我們衝來,用手舀起水向我們潑來。我們趕緊躲開。

「小心點,孩子們,她不會傷害你們的。」

「滾開,哈佛學生!」那是第二個男孩,就是方才在橋上想要馬和馬車的那個。「潑他們呀,夥伴們!」

「咱們上岸去把他們扔到水裡,」另一個孩子說。「我才不怕女孩子呢!」

「潑呀!潑呀!」他們一面潑水,一面向我們衝來。我們往後退。「滾開!」他們喊道,「快點滾開!」

我們走開了。他們緊挨著河岸蹲著,滑溜溜的腦袋在明晃晃的河水上排成一行。我們繼續往前走。「那兒不是咱們去的地方,是不是?」陽光從枝葉間透進來照在點點青苔上,光線更平更低了。「可憐的孩子,誰叫你是個丫頭呢。」青苔之間長著一些小花,我從未見到過這麼小的花。「誰叫你是個丫頭呢,可憐的孩子。」沿河有一條小徑,彎彎曲曲地向前伸延。到這裡,河水又變得平靜了,黑黑的、靜靜的,流得挺急。「誰叫你是個丫頭,可憐的小妹妹。」我們喘著氣躺在潮濕的草地上雨點象冰冷的子彈打在我的背上。你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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