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三)

「那國發大水不是遠在賓夕法尼亞州嗎?」我說,「怎麼會淹到咱們這兒呢?」

「這是你的說法,」路易斯說。「不管在賓夕法尼亞還是在傑弗生,水都是一樣深一樣濕,這是我的看法。正是那些說大水不會淹得這麼遠的人,到頭來也抱著根梁木在水裡漂。」

「你和瑪莎那天晚上逃出來了嗎?」

「我們前腳出門大水後腳進屋。我反正燈也擦亮了,就和她在那個小山頂上的墳場後面蹲了一夜。要是知道有更高的地方,我們不去才怪呢。」

「你那以後就再也沒擦過燈?」

「沒有必要擦它幹啥?」

「你的意思是,要等下次發大水再擦羅。」

「不就是它幫我們逃過了上次大水的嗎?」

「嗨,你這人真逗,路易斯大叔,」我說。

「是啊,少爺。你有你的做法,我有我的做法。如果我只要擦擦燈就能避過水災,我就不願跟人家拌嘴了。」

「路易斯大叔是不肯用點亮的燈捕捉動物的,」威爾許說。

「我最初在這一帶獵負鼠 的時候,人家還在用煤油洗你爸爸頭上的虱子蛋和幫他掐虱子呢,孩子,」路易斯說。

「這話不假,」威爾許說。「依我看,路易斯大叔逮的負鼠可比地方上誰逮的都多。」

「是啊,少爺,」路易斯說,「我可沒用燈少照負鼠,也沒聽它們有誰抱怨過說是光線不足。噓,別吱聲。它就在那兒呢。嗚——喂 。怎麼不哼哼了,這臭狗。」接著我們朝枯葉堆上坐了下去,伴隨著我們等待時所發出的緩慢的出氣聲以及大地和無風的十月天所發出的緩慢的呼吸聲,枯葉也輕輕地耳語著,那盞煤油燈的惡臭污染了清新的空氣,我們諦聽著狗的吠聲和路易斯的叫罵聲的逐漸消失下去的回聲。他雖然從來不提高嗓門,可是在靜夜裡我們站在前廊上就可以聽到他的聲音。他喚他的狗進屋時,那聲音就象是他挎在肩膀上卻從來不用的那隻小號吹奏出來似的,只是更清亮,更圓潤,那聲音就象是黑夜與寂靜的一個組成都分,從那裡舒張開來,又收縮著口到那裡去。嗚—噢。嗚—噢。嗚—噢——噢。我總得嫁人呀

是有過很多情人嗎凱蒂

我也不知道人太多了你可以照顧班吉和父親嗎

你都不知道是誰的那他知道嗎

別碰我請你照顧班吉和父親好嗎

我還沒來到橋邊就已經感覺到河水的存在了,這座橋是灰色石塊砌的,爬滿了地衣,在逐漸洇上來的一塊塊斑駁處,菌類植物長了出來。橋底下,河水清澈平靜,躺在陰影之中,打著越來越緩和的漩渦,映照出旋轉的天空,在橋墩周圍發出了喃喃聲與汩汩聲。凱蒂那個

我總得嫁人呀威爾許告訴過我有個男人是怎麼自己弄殘廢的。他走進樹林,坐在一條溝里用一把剃刀乾的。隨著那把破剃刀一揮,只見那兩團東西往肩膀後面飛去,同一個動作使一股血向後噴濺但是並不打旋。可是問題還不在這裡。把它們割去還不解決問題。還得從一開頭起就沒有它們才行,那樣我就可以說噢那個呀那是中國人的方式可我並不認識中國人。於是父親說這是因為你是一個童男子,你難道不明白嗎?女人從來就不是童貞的。純潔是一種否定狀態因而是違反自然的。傷害你的是自然而不是凱蒂,於是我說這都是空話罷了於是他說那麼貞操也是空話了於是我說你不了解。你不可能了解於是他說是的。等到我們明白這一點時悲劇已經沒有新鮮感了。

橋影落在河面上的地方,我可以看得根深,但是見不到河底。如果你讓一片葉子在水裡浸得很久葉肉會慢慢爛掉,那細細的纖維就會緩緩擺動彷彿在睡夢中一樣。纖維彼此並不接觸,儘管它們過去是糾結在一起的,是與葉脈緊緊相連的。也許當他 說起來吧時,那兩隻眼睛也會從深邃的靜謐與沉睡中睜開,浮到水面上來,仰看榮耀之主。再過片刻,那兩隻熨斗也會浮起來的。我把熨斗藏在一邊的橋底下 ,然後回到橋上,靠著欄杆。

我看不到河底,但是我能看到河裡很深的地方,那兒水流在緩緩移動,我往下看,一直到眼睛再也辨認不出什麼,接著我看見一個影子象根粗短的箭橫梗在水流當中。蜉蝣螃緊貼著水面飛行,一會兒掠進橋影,一會又掠出橋影。這個世界之外真的有一個地獄就好了:純潔的火焰會使我們兩人 超越死亡。到那時你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一個人到那時我們兩人將處在純潔的火焰之外的火舌與恐怖當中那支箭沒有移動位置卻在逐漸變粗,接著一條鱒魚猛地一撲舐走了一隻蜉蝣,動作幅度雖大卻輕巧得有如一隻大象從地面上捲走一顆花生。逐漸趨於緩和的小旋渦向下游移去,我又看到那支箭了,順著水流輕輕擺動,頭部伸在水流里,蜉蝣在水面上時停時動地翻飛著。到那時只有你和我置身在火舌與恐怖之中四周都是純潔的火焰

鱒魚姿勢優美、一動不動地懸在搖曳不定的陰影當中。這時,三個男孩扛著鈞竿來到橋上,我們都靠在欄杆上俯視著水裡的鱒魚。他們認得這條鱒魚。它在這一帶肯定是人所共知的角色。

「二十五年來,誰都想逮著它。波士頓有家鋪子出了懸賞,誰逮著它就給一根值二十五元的釣竿。」

「那你們幹嗎不逮住它呢?你們就不想要一根二十五元的釣竿嗎?」

「想啊,」他們說。三個人都倚在橋欄上,看著水裡的那條的魚。「我當然想要啊,」其中的一個說。

「我倒不想要釣竿,」另一個孩子說。「我情願要二十五塊錢。」

「說不定店裡的人不幹,」第一個孩子說,「他們準是只肯給鈞竿。」

「那我就把它賣了。」

「你哪能賣得到二十五塊錢啊?」

「我能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唄。我用自己這根釣竿,釣的魚也不會比二十五塊的那根少。」接著他們便爭起來,若是有了那二十五塊錢他們要怎麼花。三個人同時開口,誰也不讓步,都要壓過別人,火氣也越來越大,把根本沒影兒的事變成影影綽綽的事。接著又把它說成是一種可能,最後竟成為鐵一般的事實,人們在表達自己的願望的時候十之八九都是這樣的。

「我要買一匹馬和一輛馬車,」第二個孩子說。

「你別逗了,」其他兩個孩子說。

「我買得到的。我知道上哪兒可以用二十五塊錢買到馬和馬車:我認得那個人。」

「誰呀?」

「是誰你們甭管。我反正用二十五塊能買來。」

「哼,」那兩個說,「他啥也不懂。完全是在瞎說八道。」

「誰瞎說八道啦?」男孩說。他們繼續嘲笑他,不過他不再還嘴了。他靠在欄杆上,低頭瞧著那條他已經拿來換了東西的鱒魚。突然之間,那種挖苦、對抗的聲調從那兩個孩子的聲音中消失了,彷彿他們也真的覺得他已經釣到了魚,買來了馬和馬車,他們也學會了大人的那種脾性,只消你擺出一副沉默的矜持姿態、他們就會把什麼事都信以為真。我想,那些在很大程度上靠語言來欺騙自己與欺騙別人的人,在有一點上倒都是一致的,那就是:認為一根沉默的舌頭才是最高的智慧。因此接下去的幾分鐘里,我覺察到那兩個孩子正急於要找出某種辦法來對付那另一個孩子,好把他的馬兒和馬車奪走。

「那根釣竿你賣不了二十五塊錢的,」第一個孩子說。「打什麼賭都成,你賣不了。」

「他根本還沒釣到那條鱒魚呢,」第三個孩子突然說,接著他們倆一起嚷道:

「對啦,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那個人叫什麼名字?我諒你也說不出來。根本就沒有那麼一個人。」

「哼,少廢話,」第二個孩子說。「瞧,魚兒又上來了。」他們靠在橋欄上,一動不動,姿勢一模一樣,三根釣竿在陽光里稍稍傾斜著,角度也一模一樣。那條鱒魚不慌不忙地升了上來,它那淡淡的搖曳不定的影子也逐漸變大了;又一個逐漸變淡的小旋渦向下游移去。「真棒,」那第一個孩子喃喃地說。

「我們也不指望能逮住它了,」他說,「我們就等著看波士頓人的能耐了。」

「這個水潭裡只有這一條魚嗎?」

「是的。它把別的魚全給攆跑了。這一帶說到釣魚最好的地方還得算下游那個大旋渦那兒。」

「不,那兒不怎麼樣,」第二個孩子說。「皮吉羅磨坊那兒要好上一倍。」接著他們又就哪兒釣魚最好這個問題爭吵起來,然後又突然停止爭論,欣賞那條鱒魚如何再次浮了上來,觀看那被攪碎的小旋渦如何吮吸下一小片天空。我問這兒離最近的鎮上有多遠。他們告訴了我。

「不過最近的電車線是在那邊,」第二個孩子說,往我來的方向指了指。「你要上哪兒去?」。

「不上哪兒去。隨便走走。」

「你是大學裡的嗎?」

「是的。那個鎮上有工廠嗎?」

「工廠?」他們瞪著眼看我。

「不,」第二個孩子說,「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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