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二)

有的戴著尚未泛黃的草帽有的沒戴帽子。有三年的時間我都不能戴帽子。我無法忍受帽子。世界上沒有了我也沒有了哈佛之後,帽子還會有嗎。爸爸說的,在哈佛,最精彩的思想像是牢牢地攀在舊磚牆上的枯爬藤。到那時就沒有哈佛了。至少對我來說是沒有了。又來了。比以前更憂鬱了。哼,又來了。現在是心情最最不好的時候了。又來了。

斯波特身上已經穿好襯衣:那現在一定是中午了。待會兒我重新見到我的影子時如果不當心我又會踩到那被我哄騙到水裡去的浸不壞的影子上去的。可是不妹妹。我是怎麼也不會這樣子的。我決不允許別人偵察我的女兒 我是決不會的。

你叫我怎麼管束他們呢你老是教他們不要尊重我不要尊重我的意志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們姓巴斯康的人可是難道能因為這一點就教我的孩子我自己吃足苦頭生下來的孩子不要尊重我嗎 用硬硬的皮鞋跟把我影子的骨頭踩到水泥地里去這時我聽見了錶的嘀嗒聲,我又隔著外衣摸了摸那兩封信。

我不願我的女兒受到你或是昆丁或是任何人的監視不管你以為她幹了什麼壞事

至少你也認為存在著她應該受到監視的理由吧

我是決不會這麼乾的決不會的。 我知道你不願意我本來也不想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可是女人是互相之間都不尊重也是不尊重自己的

可是為什麼她要我的腳剛踩在我的影子上鐘聲響了,不過那是報刻的鐘聲。 在哪兒我都沒有看見執事的影子。以為我會以為我可以

她不是有意的女人做事情就是這樣這也是因為她愛凱蒂嘛

街燈沿著坡伸延到山下然後又上坡通往鎮子我走在我影子的肚子上。我可以把手伸到影子之外去。只覺得父親就坐在我的背後在那夏天與八月的令人煩躁不安的黑暗以外那街燈父親和我保護婦女不讓她們彼此傷害不讓她們傷害自己我們家的婦女女人就是這樣她們並不掌握我們渴想熟諳的關於人的知識她們生來具有一種猜疑的實際肥力它過不多久就會有一次收成而且往往還是猜對了的她們對罪惡自有一種親和力罪惡短缺什麼她們就提供什麼她們本能地把罪惡往自己身上拉就象你睡熟時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拉一樣她們給頭腦施肥讓頭腦里犯罪的意識濃濃的一直到罪惡達到了目的不管罪惡本身到底是存在還是不存在 「執事」夾在兩個一年級生中間走來了。他還浸沉在遊行的氣氛中,因為他向我敬了一個禮,一個十足高級軍官派頭的禮。

「我要和你談一下,」我說,停住了腳步。

「和我談?好吧。再見了,夥計們,」他說,停住腳步轉過身來,「很高興能和您聊一會兒。」這就是執事,從頭到腳都是執事的氣味。就說你周圍的那些天生的心理學家吧。他們說執事四十年來每逢學期開始從未漏接一班火車,又說他只消瞥一眼便能認出誰是南方人。他從來也不會搞錯,而且只要你一開口,他就能分辨出你是哪個州的。他有一套專門接車穿的制服,活象是演《湯姆大伯的小屋》的行頭,全身上下都打滿補釘,等等等等。

「是啦,您哪。請這邊走,少爺,咱們到啦,」說著按過你的行李。「嗨,孩子,過來,把這些手提包拿上。」緊接著一座由行李堆成的小山就慢慢向前移動起來,露出了後面一個大約十五歲的黑人少年,執事不知怎的又往他身上添了一隻包,押著他往前走。「好,瞅著點,可別掉在地上呀。是的,少爺,把您的房間號碼告訴俺這黑老頭兒,等您到房裡,行李早就會在那兒涼著啦。」

從這時起,直到他把你完完全全制服,他總是在你的房間里進進出出,無所不在,喋喋不休,可是隨著他的衣飾不斷改進,他的氣派也逐漸北方化了,到最後他敲了你不少竹杠,等你明白過來他已經在直呼你的名字,叫你昆丁或是別的什麼,等你下回再見到他,他會穿上一套別人扔掉的布魯克斯公司出品的西服,戴上一頂繞著普林斯頓大學俱樂部緞帶的帽子了是什麼樣的緞帶我可忘了那是別人送他的他一廂情願地堅信這是亞伯·林肯的軍用飾帶上裁下來的。多年以前,那還是他剛從家鄉來到大學的那會兒,有人傳播說他是個神學院的畢業生。等他明白過來這個說法是什麼意思時,他真是喜不自勝,開始自己到處講這件事,到後來他準是連自己也信以為真了。反正他給別人說了許多他大學生時代的又長又沒一點意思的軼事,很親熱地用小名來稱呼那些已經作古的教授,稱呼一般用得都不對頭。不過對於一年年進來的天真而寂寞的一年級新生,他倒不失為一個嚮導、導師和朋友,而且我認為儘管他耍了這麼多小花招,有點偽善,在天堂里那位的鼻孔里,他的臭氣卻不比別人的更厲害些。

「有三四天沒見到您了,」他說,眼睛盯著我看,還是沉浸在他那種軍隊的光輝中。「您病了嗎?」

「沒有。我身體挺好的。窮忙唄,無非是。不過,我倒是見到過你的。」

「是嗎?」

「在前幾天那次遊行隊伍里。」

「哦,對了。是的,我是遊行來著。這種事我不大有興趣,這您是知道的,可是後生們希望有我一個,老戰士嘛。女士們希望老戰士都出來露露面,您懂嗎。因此我只好服從。」

「義大利人過節那回你也參加了,」我說,「你還得服從基督教婦女禁酒會的命令吧,我想。」

「那次嗎?我是為了我女婿才參加的。他有意思在市政府里混個差事。做清道夫。我告訴他那活兒清閑,等於是抱著一把掃帚睡大覺。您瞧見我了,是嗎?」

「兩回都見到你了。是的。」

「我是問您,我穿了制服的模樣。神氣嗎?」

「帥極了。你比隊伍里所有的人都神氣。他們應當讓你來當將軍的,執事。」

他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胳膊。他的手是黑人的那種精疲力竭的、柔若無骨的手。「聽著。這件事可不能外傳。我告訴您倒不要緊,因為,不管怎麼說。咱們是自己人嘛。」他身子向我稍稍傾過來,急急他講著,眼睛卻沒有瞧春我。「眼下我是放出了長線呢。等到明年,您再瞧吧。您先等著。往後您就瞧我在什麼隊伍里遊行。我不必告訴您這件事我是怎麼辦成的;我只說,您拭目以待好了,我的孩子。」到這時,他才瞅了瞅我,輕輕地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身子以他的腳跟為支點,從我身邊彈了回去,一面還在對我點頭。「是的,先生。三年前我改人民主黨可不是白改的。我女婿吃市政府的飯;我呢——是啊,先生。如果改入民主黨能使那個兔崽子去幹活……至於我自己呢,從前天開始算起,再過一年,您就站在那個街角上等著瞧吧。」

「我但願如此,你也應該受到重視了,執事。對了,我想起來了。」我把信從口袋裡摸出來,「明天你到我宿舍去;把這封信交給施里夫。他會給你點什麼的。不過一定得等到明天,你聽見了嗎?」

他接過信細細地觀察著。「封好了。」

「是啊。裡面有我寫的字條;明天才能生效。」

「呀,」他說。他打量著信封,嘴撅了起來。「有東西給我,您說?」

「是的。我準備給你的一件禮物。」

他這會兒在瞧著我了,那隻信封在陽光下給他那隻黑手一襯,顯得格外白。他的眼睛是柔和的、分不清虹膜的、棕褐色的,突然間,我看到,在那套白人的華而不實的制服後面、在白人的政治和白人的哈佛派頭後面,是羅斯庫司在瞧著我,那個羞怯、神秘、口齒不清而悲哀的羅斯庫司。「您不是在給一個黑老頭兒開玩笑吧,是嗎?」

「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難道有哪個南方人作弄過你嗎?」

「您說得不錯。南方人都是上等人。可是跟他們沒法一塊兒過日子。」

「你試過嗎?」我說。可是羅斯庫司消失了。執事又恢複了他長期訓練自己要在世人面前作出的那副模樣:自負、虛偽,卻還不算粗野。

「我一定照您的吩咐去辦,我的孩子。」

「不到明天可別送去,記住了。」

「沒錯兒,」他說,「我懂,我的孩子。嗯——」

「我希望——」我說。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既慈祥又深沉。突然我伸出手去,我們握了握手,他顯得很莊嚴,站在他那場市政府與軍隊的美夢的不可一世的高度。「你是個好人,執事。我希望……你隨時隨地幫助了不少年輕人。」

「我一直想法好好對待所有的人,」他說。「我從來不劃好多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一個人對我來說就是一個人,不管我是在哪兒認識他的。」

「我希望你始終象今天這樣人緣好,」

「我跟年輕人挺合得來。他們也不忘記我,」他說,一面揮揮那隻信封。他把信放進衣袋,然後扣上外衣。「是的,先生,」他說,「我好朋友是一直不少的。」

鐘聲又鳴響了,是報半點鐘的鐘聲。我站在我影子的肚子上,聽那鐘聲順著陽光,透過稀稀落落、靜止不動的小葉子傳過來,一聲又一聲,靜溫而安詳。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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