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一零年六月二日(一)

窗框的影子顯現在窗帘上,時間是七點到八點之間,我又回到時間裡來了,聽見表在滴嗒滴嗒地響。這表是爺爺留下來的,父親給我的時候,他說,昆丁,這隻表是一切希望與慾望的陵墓,我現在把它交給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證明所有人類經驗都是謬誤的reductoabsurdum ,這些人類的所有經驗對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見得有用,對你個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給你,不是要讓你記住時間,而是讓你可以偶爾忘掉時間,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時間上面。因為時間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說。甚至根本沒有人跟時間較量過。這個戰場不過向人顯示了他自己的愚蠢與失望,而勝利,也僅僅是哲人與傻子的一種幻想而已。

表是支靠在放硬領的紙盒上的,我躺在床上傾聽它的滴嗒聲。實際上應該說是表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里來。我想不見得有誰有意去聽鐘錶的滴嗒聲的。沒有這樣做的必要。你可以很久很久都不察覺滴嗒聲,隨著在下一秒鐘里你又聽到了那聲音,使你感到雖然你方才沒有聽見,時間卻在不間斷地、永恆地、越來越有氣無力地行進。就象父親所說的那樣:在長長的、孤獨的光線里,你可以看見耶穌在對於地前進。還有那位好聖徒弗蘭西斯 ,他稱死亡為他的「小妹妹」,其實他並沒有妹妹。

透過牆壁,我聽到施里夫 那張床的彈簧的格吱格吱聲,接著聽到他趿著拖鞋走路的沙沙聲。我起床,走到梳妝台前,伸手在檯面上摸索,摸到了表,把它翻過來面朝下,然後回到床上。可是窗框的影子依然映在窗帘上,我差不多能根據影子移動的情形,說出現在是幾點幾分,因此我只得轉過身讓背對著影子,可是我感到自己象最早的動物似的,腦袋後面是長著眼睛的,當影子在我頭頂上蠕動使我痒痒的時候,我總有這樣的感覺。自己養成的這樣一些懶惰的習慣,以後總會使你感到後悔。這是父親說的。他還說過,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釘死的,他是被那些小齒輪輕輕的喀嚓喀嚓聲折磨死的。耶穌也沒有妹妹。

一等我知道我看不見影子了,我又開始琢磨現在是什麼時候了。父親說過,經常猜測一片人為的刻度盤上幾根機械指針的位置,這是心智有毛病的症象。父親說,這就象出汗一樣,也是一種排泄。我當時說也許是吧。心裡卻是懷疑的。心裡一直是懷疑的。

如果今天是陰天,我倒可以瞧著窗子,回想對於懶惰的習性,父親又是怎麼說的。我想,如果天氣一直好下去,對他們在新倫敦 的人來說倒是不錯的。天氣有什麼理由要變呢?這是女人做新娘的好月份,那聲音響徹在 她徑直從鏡子里跑了出來,從被圍堵在一個角落裡的香氣中跑了出來。玫瑰包玫瑰。傑生·李奇蒙·康普生先生暨夫人為小女舉行婚禮。 玫瑰。不是象山茱萸和馬利茇那種貞潔的花木。我說,我犯了亂倫罪了 ,父親,我說。玫瑰。狡猾而又安詳。如果你在哈佛念了一年,卻沒有見到過划船比賽,那就應該要求退還學費。讓傑生去念大學。讓傑生上哈佛去念一年書吧。

施里夫站在門口,在穿硬領,他的眼鏡上泛出了玫瑰色的光澤,好象是在洗臉時把他那紅紅的臉色染到眼鏡上去了。「你今天早上打算曠課嗎?」

「這麼晚了嗎?」

他瞧瞧自己的表:「還有兩分鐘就要打鈴了。」

「我不知道已經這麼晚了。」他還在瞧他的表,他的嘴在囁動。「我得快些了。再曠一次課我可不行了。上星期系主任對我說——」他把表放回到口袋裡。我也就不再開口了。

「你最好還是趕快穿上褲子,跑著去,」他說完,便走出去了。

我從床上爬起來,在房間里走動著,透過牆壁聽他的聲音。他走進起坐室,朝門口走去。

「你還沒有穿好?」

「還沒有。你先走吧。我會趕來的。」

他走出去了。門關上了。走廊里傳來他那越來越微弱的腳步聲。這時我又能聽到表的滴嗒聲了。我不再走來走去,而是來到窗前,拉開窗帘,看人們急勿匆地朝小教堂 奔去,總是那些人,掙扎著把手穿進逐漸脹大的外套袖管,總是那些同樣的書和飄飛的翻領向前涌去,彷彿是洪水泛濫中漂浮的破瓦碎磚,這裡面還有斯波特 。他把施里夫叫作我的丈夫。啊,別理他,施里夫說,要是他光會追逐那些騷娘們,那跟我們又有什麼相干。在南方,人們認為自己是童男子是樁丟臉的事。小青年也好,大男人也好。他們抓瞎吹。童貞不童貞,這對女人來說關係倒不大,這是父親說的。 他說,童貞這個觀念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設想出來的。父親說,這就跟死亡一樣,僅僅是一種別人都有份的事兒,我就說了,光是相信它也是沒什麼意思的,他就說,世界上一切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於此,還不僅是童貞的問題,於是我就說,失去貞燥的為什麼不能是我,而只能是她呢,於是他說,事情之所以可悲也正在於此;所有的事情,連改變它們一下都是不值得的,而施里夫說 。他不就是光會追逐那些小騷娘們嗎;我就說,你自己有妹妹沒有?你有沒有?你有沒有?

斯波特在人群中間,就象是滿街飛舞的枯葉中的一隻鳥龜。他的領子豎起在耳朵旁。他和往常一樣邁著不慌不忙的步子。他是南卡羅來納州人,是個四年級生。他愛在俱樂部里吹牛,說他第一從不跑著去小教堂,第二上教堂沒有一次是準時的,第三四年來他沒少去一次教堂,第四是不論上教堂還是上第一節課,他身上都是不穿襯衫,腳上不穿襪子的。到十點鐘光景,他一定會上湯普生咖啡館去要兩杯咖啡,坐下來,從口袋裡掏出襪子,脫掉皮鞋,一面等咖啡涼一面穿襪子。到中午,你就可以看到他和大伙兒一樣,是穿著襯衫和襪子的了。別人都小跑著經過他的身邊,他卻一點也不加快步子。過了片刻,四方院子里一個人影也沒有了。

一隻麻雀斜掠過陽光,停在窗台上,歪著腦袋看我。它的眼睛圓圓的,很亮。它起先用一隻眼睛瞧我,接著頭一扭,又用另一隻眼睛來看。它的脖子一抽一抽,比人的脈搏跳動得還快。大鐘開始打點了。麻雀不再轉動腦袋換眼睛來看,而是一直用同一隻眼睛盯著我,直到鐘聲不再鳴響,彷彿它也在聽似的。接著它倏地離開窗檯,飛走了。

過了一會兒,那最後一聲的顫音才停息下來。裊裊餘音在空中回蕩了很久,與其說是你聽到的還不如說是感覺出來的。就象在落日斜斜的光線中耶穌和聖法蘭西斯談論他的妹妹時曾經響過而現在還在響的所有鐘聲一樣。因為如果僅僅是下地獄?如果事情僅僅如此。事情就到此為止。如果事情到這裡就自行結束。地獄裡,除了她和我,再也沒有別人。如果我們真的干出件非常可怕的事就能讓人們逃之夭夭,光剩下我們倆在地獄裡。我犯了亂倫罪我說父親啊是我乾的不是達爾頓·艾密司當他把槍放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艾密司。當他把槍放在我手裡時我並沒有。我之所以沒有是因為他會下地獄的她也會去我也會去的。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艾密司。如果我們能幹出件非常可怕的事於是父親說那也是很可悲的,人們是做不出這樣可怕的事來的他們根本做不出什麼極端可怕的事來的今天認為是可怕的事到明天他們甚至都記不起來了於是我說,你可以逃避一切於是他說,啊你能嗎。於是我就會低下頭去看到我那副淙淙作響的骨骼,深深的河水象風兒一樣吹拂著、象是一層用風構成的屋頂,很久以後人們甚至都無法在荒涼、無暇的沙地上把骨頭分辨出來了。一直到那一天他說起來吧 但是只有鐵熨斗才會浮起來。問題還不在你明白了沒有什麼能夠幫助你——宗教啦、自尊心啦,別的等等——問題是你明白你並不需要任何幫助。達爾頓·艾密司。達爾頓·文密司。達爾頓·艾密司。但願我是他的母親攤手攤腳地躺著一面笑著一面抬起身子,用我的手拉住他的父親,我觀察著,看著他還未變成生命便死去。她一時站在門口

我來到梳妝台前拿起那隻表面朝下的表。我把玻璃蒙子往台角上一磕,用手把碎玻璃渣接住,把它們放在煙灰缸里,把錶針擰下來也扔進了煙灰缸 。表還在滴嗒滴嗒地走。我把表翻過來,空白表面後面那些小齒輪還在卡嚓卡嚓地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化。耶穌在加利利海海面上行走 ,華盛頓從來不說謊 。父親從聖路易博覽會給傑生買回來過一隻錶鏈上掛的小玩意兒,那是一副小觀劇鏡,你眯起一隻眼睛往裡瞧,可以看見一座摩天樓,一架細如蛛絲的遊戲轉輪,還有針尖大的尼亞加拉瀑布。表面上有一灘紅跡。我一看到它,我的大拇指才開始覺得刺痛。我放下表,走進施里夫的房間,在傷口上抹了點碘酒。我用毛巾把錶殼內緣的玻璃碎屑清了出來。

我取出兩套換洗的內衣褲,又拿了襪子、襯衫、硬領和領帶,放進皮箱。除了一套新西服、一套舊西服、兩雙皮鞋、兩頂帽子還有我那些書以外,我把我所有的東西都裝進了箱子。我把書報到起坐室,把它們掇在桌子上,這裡面有我從家裡帶來的書也有父親說從前人們根據一個人的藏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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