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禁語 第三節

這天傍晚,喜鵲從丁家忙了一整天,正想回家看看,出門時,看到丁家屋外的樹陰下,擺著一張破圓桌,一群衣衫襤褸的人正在那邊吃吃喝喝。這些都是乞丐,循著酒香來的,上不得正席。丁家就在屋外擺上桌子,擱上米飯和簡單的菜肴供他們吃喝。那群乞丐又喊又叫,都在你爭我拉,還有一個孩子,跳到桌上,抓起盆中的米飯就往嘴裡塞。

在這群人中,有一個人身穿麻衣,頭戴一頂破草帽,懷裡掖著一隻木棍,只是靜坐不動,似乎在想什麼心事。喜鵲覺得奇怪,就多看了那人兩眼。當她回到家中,在灶下生火時,忽然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來是誰。她總覺得心裡不踏實,就起身熄了火,又折回丁家而去,想去探個究竟,可到了丁家門前,發現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到了出殯的這一天,那個神秘的乞丐再次出現了。

這人蜷縮在鄰舍的房檐下,背靠著山牆,正在狼吞虎咽地吃著饅頭。帽檐壓得很低,抱著一隻打狗棍,一雙手又瘦又黑。不過,喜鵲看不到那人的眼睛。這個人一定在哪兒見過。當時,喜鵲手裡托著一隻簸箕正在和孟婆婆給送殯的人發喪花,那些小花是紙做的,有白、黃兩種。她把自己認識的人全部在心裡默念了一遍還是理不出任何頭緒。她決定上前看個究竟。奇怪的是,她剛往前走了幾步,那個乞丐也順著牆角往後退。喜鵲加快了步子,那個人也隨之調整了步伐,一邊往村外走,一邊扭過頭來看她。這說明,那個乞丐不僅認識自己,而且擔心被喜鵲認出來。她一直追到村外,看見那個人走上了通往梅城的官道,這才停了下來,兩手按著腰眼直喘氣。過後好多天,喜鵲一直心事重重的,心裡老想著這個乞丐。

當然,令她心煩的事可不止這一件。丁先生葬禮後的第二天,不知從哪裡刮來的一股邪風,帶來了雞瘟,把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幾十隻母雞全都瘟死了。她把那些死雞全都褪了毛,腌了十幾隻,給孟婆婆和花二娘家又送去了幾隻,孟婆婆笑道:

「要不怎麼說丁先生這個人有福氣呢,他一死,雞也就跟著死了。他若活到現在,你哪來的雞蛋送給他去吃。」

到了八月,村上棗子都紅了。這天早上,喜鵲起床後忽然不見了秀米。屋裡屋外都找遍了,就是不見她人影。最後喜鵲掐指一算,這天剛好逢集,她會不會一個人去長洲趕集?到了中午,還沒見她回來,喜鵲實在憋不住了,就趕緊往集市上跑。到了長洲,集市已經快散了。喜鵲旮旮旯旯都找了一遍,碰到熟人就打聽,一直呆到傍晚,這才返回普濟。

她回到村裡的時候,看見隔壁的花二娘正帶著兩個兒子在樹下撲棗。一看到她滿頭大汗的樣子,花二娘朝她努努嘴,笑了。她告訴喜鵲,一聽說秀米不見了,她和孟婆婆就幫著去找。

「她其實哪兒都沒去,在村西小東西的墳頭上坐了一整天。我們兩個剛把她勸回來,這會兒在家躺著呢。」

喜鵲聽她這麼說,就把心放下了。正要往家走,只聽得二娘在背後說道:「這會兒才想起那個可憐的孩子來,不也太遲了?」

喜鵲回到家中,見秀米躺在閣樓里睡得正香,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不料,就在同一天的晚上,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喜鵲做好飯,秀米也沒有起來吃。只在床上蒙頭大睡。喜鵲匆匆忙忙扒了幾口飯,想到樓上去陪她。她看見秀米似乎正在流淚,枕巾和被頭都哭濕了。喜鵲想,也許是她看見中秋節家家戶戶都去上墳,不知怎麼就想起那個小東西來了。一想到小東西,喜鵲的眼淚也止不住地掉下來。聽說秀米在獄中還生過一個孩子,不知是死是活。如果活著,也該有當初的小東西那麼大了吧。渡口的水金一口咬定那孩子是譚四所生,曾幾次上門詢問孩子的下落。他說,就算是把渡船賣了,也要把這個孩子尋回來。可他碰上這麼個啞巴,又有什麼辦法呢。任憑他說什麼,秀米照例是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想到這些傷心事,她陪著秀米流了半天的淚。隨後就褪去鞋襪,吹了燈,挨著她昏昏睡去了。

到了半夜,蒙中喜鵲忽聽得有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唉――」

喜鵲一下子就被嚇醒了。誰在嘆氣呢?那聲音聽上去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既清晰又沉重。喜鵲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點了燈,看了看秀米,她似乎睡得很香,牙齒磨得咯咯響。喜鵲疑神疑鬼地打開了門,閣樓外月亮在雲層里若隱若現,樹木在風中搖晃,颯颯有聲,並不見半個人影。會不會是自己聽錯了,或者做了一個夢?她的心裡七上八下的。

喜鵲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剛要入睡,忽然聽見秀米翻了一個身,在黑暗中朗聲說道:

「唉――臉上沒有熱氣了,雪才會積起來。」

這一次她聽得真真切切,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見鬼,見鬼,見鬼!原來她會說話!原來她不是啞巴!原來……

喜鵲抱膝坐在床上,身子就像打擺子似的一陣陣發冷。約摸過了半個多時辰,她聽見秀米又磨了一會兒牙,發出了均勻的鼾聲,這才慢慢地把心穩住。她居然騙了我三年半!如果不是做夢泄漏了秘密,她很可能就這樣蒙我一輩子。可這一切又是為什麼呢?等到明天早上她醒了,我可要好好問問她,喜鵲想。不過,到了第二天她在酴架下碰見秀米的時候,又忽然改變了主意。

到了二三月間,春氣萌動,池塘波綠,雨水綿綿。又細又密的花針小雨從驚蟄一直下到清明,柳絲在雨中亮了。等到天氣晴和的日子,秀米偶爾路經後院的酴架,突然發現這些年移栽的十餘盆梅花全都開了。

江梅花信單薄,疏瘦有韻,淡香撲鼻;而官城梅則花敷葉腴,心色微黃,花蕊繁密。其餘如湘梅、綠萼、百葉、鴛鴦、杏馨諸屬,花枝扶疏,隨風而顫。其色或紫紅或嫩白,其香或濃或淡,也都擠擠簇簇,爭奇鬥豔。

經過數年的栽培,酴架下的花草已有百餘種。春天有海棠、梅花、芍藥、紫蘇和薔薇;夏天則是芙蓉、蜀葵、石榴;秋天是素馨、木樨、蘭蕙和鳳仙;冬天有臘梅和水仙。普濟人多有養水仙的習慣,約在冬至前後,於集市上購得一二苞頭以瓷盆貯水,疊以卵石,明窗淨几,傲雪而放。唯臘梅最不易得。范成大《梅譜》中說,臘梅本非梅類,以其與梅同時,性酷似,香又近,色如蜜脾,故有梅名。秀米曾多次囑咐喜鵲趕集時留心尋訪。但年復一年,終無所獲。

去年冬末的一天,喜鵲去村西的金針地里挖菜,途徑皂龍寺,忽聞得一股幽香隨風浮動。循香而去,終於在寺中倒塌的伽藍殿瓦礫中斫得幾枝,回來插在閣樓的花瓶里。這束臘梅顏色深黃,花密香濃。等到花掉盡,從桌上移走數日,室內尚有餘香。

秀米知道,皂龍寺的臘梅是一個和尚種的,俗名狗蠅。她還記得小時候,每到過年,母親帶著她踏雪去寺中剪枝時的情景。當然,她也不會忘記這座現已廢棄的寺院一度曾是普濟學堂的舊址。不過,秀米想極力忘卻的也就是那些事情,就像指甲里扎進了一根木刺,說不定什麼時候抬起手就會鑽心的疼痛。

秀米和喜鵲每次去長洲趕集,都會在一處道觀前看見一個賣花的老頭。但她們幾乎從未看到過有什麼人問他買花。她們經過道觀時雖然也偶爾停下來觀看,可賣花擔上都是一些尋常花草,無甚別緻的品色,也從未問過價。終於有一天,老頭叫住了她們。他說,他家有一株古梅,原是會稽府的舊物。他經手之後,也已養了六十年了。他的家離這兒不遠,老頭問她們想不想去看看。秀米看喜鵲,喜鵲看秀米,一時未置可否,但最終還是跟著他去了。

他們繞過道觀,穿過兩條狹長的石巷,又過了幾座小橋,最後來到了一座乾乾淨淨的院落前。院子很大,三面圍有竹籬,園中種著菜,也有花,但大多早已凋零。看得出院子的主人原是一個有錢人家,但不知何故只落下老漢伶仃一人。老漢帶她們穿過園中的小徑,來到一個草亭里。果然是一株古梅。虯枝盤曲,凜然蒼勁之氣,讓人一見難忘。此花久歷風日,地氣所鍾,花枝糾曲萬狀,蒼蘚鱗皴,封滿盆身。又有苔須垂於枝間,或長數寸。偶爾風過,綠絲披拂,惹人憐愛。

那老頭道:「這花跟了我一輩子,若不是為了幾個棺材錢,我是斷斷捨不得讓出它去。」

秀米看了半日,流連再三,只是老頭索價太貴,只得作罷。兩人剛剛走出院門,那老頭又追出來叫住了她們,老頭道:

「這長洲地方,多鄙俗浮浪之人。懂得品藻花木的幽人韻士萬無其一,二位既肯造訪寒圃,亦是惜花之人。這株古梅你們若看得上眼,就帶走吧。錢,你們看著給就行。過去,不知有多少人慕名前來買它,因捨不得它寄人籬下,故而一直沒賣。現如今,我已這把年紀了,今天脫下的鞋襪,明天早上就說不定穿不穿了。這古梅有個落腳處,我也安心。」說話間不覺墜下淚來。

秀米見他這麼說,就和喜鵲將衣袋裡的錢全都翻了出來給他。老梅易手之時,老者撫之再三,抖抖索索,心猶不忍。反覆告以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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