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禁語 第二節

令父親感到煩惱的是,陰天或下雨之時,時間就會搞得一團糟。清晨的晦冥更近於黃昏,而某一個秋日午後的溫暖陽光亦會使人誤以為置身於春和景明的四月。特別是你一覺醒來,大腦還處於失神狀態,而亭子四周的風物則促使你即刻作出判斷。

有數不清的夜晚,父親都在這座小亭里仰觀浩瀚的群星,並試圖給一些有固定位置的恆星命名。這些名稱五花八門,既有花朵,亦有動物,甚至還有家人或他所熟悉的人名。比如說在遺稿的某一頁,父親這樣記述道:

寶琛與母豬隔河相望,中有茉莉、丁樹則、余(他自己)以及山羊星四枚。余初不甚亮,幾難於辨識。茉莉、山羊、丁樹則呈品字形。寶琛、母豬一南一北,最為璀璨,為群星之冠。

在他的遺稿中,對時間的細微感受佔據了相當大的篇幅。在他看來,時序的交替,植物的榮瘁、季節的轉換,晝夜更迭所織成的時間之網,從表面上看,是一成不變的,而實際上卻依賴於每個人迥然不同的感覺。比如說,一個鐘點,對於睡眠者而言,它實際上並不存在,而對於一個難產中的婦女來說,卻長得沒有盡頭。不過,睡眠若是在這一個鐘點中做了一個夢,那情形又另當別論。父親寫道:

今日所夢,漫長無際涯。夢中所見,異於今世。前世乎?來世乎?桃源乎?普濟乎?醒時駭然,悲從中來,不覺涕下。

當他在靜觀牆上的樹影之時,時間彷彿被凝固了,它「移寸許,有若百年」,而他在石桌上只打了一個盹,則「俄爾黃昏一躍而至,暝色四合,露透衣裳,不知今夕何夕」。

除了對星象的觀察、光陰記錄之外,書中遺存大量的雜記、詩詞、歌賦以及信手寫下的讓人不明就裡的片言隻字。遺稿終於光緒三年臘月初八。父親最後寫下的幾行小字:

是夜大雪。光陰混雜,猶若蛛絲亂麻。奈何,奈何。

涼亭與對面的院牆之間,有一小塊狹小的荒地,父親曾將它闢為花圃。而如今已被喜鵲開墾出來,種有一畦蔥蒜,一壟韭菜。唯有樹陰下的一座酴架還在原先的位置。木架雖還完好,但酴早已枯死,蔓枝掛拂其間,隨風而動。

差不多每天中午,喜鵲就會到後院來掐蔥、蒜。每當她蹲下身子的時候,都會抬頭朝亭子的方向張望。如果正好秀米也在看她,喜鵲必會粲然一笑。她面色紅潤,走路極快,一陣風來,一陣風去。像影子悠忽出沒,似乎永遠都處於奔跑中。除了掐蔥、挖蒜,到柴屋取柴,有時候,她也會到閣樓上來,幫她打掃房間,或是給她送來在集市上購得的花籽和花種。

每當黃昏來臨,夕照移上西牆,將院牆上的茸草和葛藤襯得一片火紅,秀米就會從閣樓上下來,匿跡於酴架、竹林和柴房之間。院落庭階未經除掃,過雨之後,滿地腐葉堆積,到處都是綠茸茸的蘚苔,色翠而靜閑。

缸荷開敗之後,秀米想到了秋菊,可惜的是,滿眼望去,只在籬落牆隅找到幾叢野菊。單葉,花苞瑣細而密,顏色或淡白或淺黃,猶若茉莉,聞之無香。秀米曾小心地挖出一叢,移入陶盆,悉心養護,置於閣樓下的幽蔭處,不幾日便枯死了。而院內的馬蘭、天竺、厭草、澤蘭、蒿菜之屬卻隨處可見。王世懋在《百花集譜》中以柴菊、觀音菊、繡球菊、孩兒菊稱之,雖有菊名,實非菊類。而且到了深秋,早已無花。日日環伺之下,庭院中除了正在結籽的大紅石榴、兩株木樨、一簇雞冠花之外,開得最艷的,就要算東牆柴房外的那一溜鳳仙花了。

這排鳳仙常年未經養護,紅色的根莖暴露於外,葉片亦被雞啄食得有如鋸齒一般,一副將死未死的樣子。秀米撮來黃土,摻以細沙,培敷於花下,又以淘米水、雞糞和豆餅沃根,並用石灰水殺滅蚯蚓,先後折騰了差不多一個月,等到金風送爽,秋霜初降的時節,葉片果然由黃轉綠。一場冷雨過後,竟然開出花來。紅紫紛羅,鮮綽約。先是單花,稀疏無可觀,秀米於每日傍晚掐去殘花小苞,又插竹扶蕊,花遂漸密,繼而蕊萼相迭,蔚然成球,攢簇枝上,嬌媚妖艷。

那些日子,秀米在花絲下一蹲就是半天。痴痴駭駭,若有所思。白露這一日,秀米多喝了幾杯釅茶,在床上輾轉難眠。到了中夜,索性披衣下樓,取燈來看。夜風中,花枝微顫,寒露點點。而在青梗朱蕊之下的牆邊,則是昆蟲出沒的世界。飛蛉、促織、花大姐、蜘蛛、金翅遊走其間,鼓翼振翅,熱鬧非凡。秀米很快就迷上了這些小蟲子。更有一隻金龜子,趴伏於它的夥伴的背上,順著花梗,攀援而上。而數不清的螞蟻則抬著一隻巨大的花瓣,走走停停,猶如擎著花圈送殯人的長隊。

蟲兒們的世界雖孤絕的,卻與人世一樣,一應俱全。假如一隻跳水蟲被遍地的落英擋住了去路,那麼,它會不會像武陵源的漁戶一樣,誤入桃源?

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花間迷路的螞蟻。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卑微的,瑣碎的,沒有意義,但卻不可漠視,也無法忘卻。

秀米記得小時候,常常看見翠蓮取鳳仙花於陶缽,加入明礬少許,搗爛成漿泥,靠在牆根椅子上,蹺著二郎腿,染她的指甲。一邊染指甲,一邊對喜鵲說:「今天你洗碗,我的手染了,下不得水。」

她記得母親稱鳳仙花為「急性子」,只因它霜降後結籽,果如青梅,剝開它,黑籽紛紛暴跳,皮卷如拳。母親曾將卷皮夾在她的耳朵上作耳環,兩個耳朵,一邊一個。她聽見母親說:「這是你的嫁妝。」她甚至還能感覺到母親說話時,噴在她耳旁邊的暖暖的熱氣,弄得她直痒痒。

她還記得每到秋露漸濃,花瓣欲墜之時,村裡的郎中唐六師就會來收花收籽,釀酒備葯。據唐六師說,用鳳仙花晒乾後製成的葯,可治難產、白喉諸症。而她的父親對於鳳仙花的藥效不屑一顧。他認為歷代庸醫都上了李時珍的當。因為據說,唐六師的老婆就是難產而死的。

她記得她的老師丁樹則家中也有鳳仙。但不是長在牆根,而是種於盆中。每當花開之日,他的混濁的眼睛就有些痴呆。先生說,鳳仙花麗骨軟,艷若桃李,雖為美色,卻能偏於一隅,自開自滅,不事張揚,不招蜂蝶,因而長有淑女之節……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所有這些往事,秀米以為不曾經歷,亦從未記起,但現在卻一一湧入她的腦中。原來,這些最最平常的瑣事在記憶中竟然那樣的親切可感,不容辯駁。一件事會牽出另一件事,無窮無盡,深不可測。而且,她並不知道,哪一個細小的片刻會觸動她的柔軟的心房,讓她臉紅氣喘,淚水漣漣。就像冬天的爐膛邊正在冷卻的木炭,你不知道揀哪一塊會燙手。

入秋之後,家裡的訪客漸漸多了起來。這些人有的身穿長袍馬褂,一見就不停地打躬作揖;有的則是一身洋裝,挺胸凸肚,進門就密斯密斯地亂叫。有佩槍的武弁,有手執文明棍的文士,大多帶著扈從;也有衣衫破爛、草帽遮顏的乞丐。所有這些探訪者,秀米一概不見。

喜鵲忙著替他們傳遞字條。通常,來客一見到秀米的答覆,大多嘆息搖頭,悵然而去。

也有不死心的,一再讓喜鵲進去傳話,誰知到了後來,秀米竟不再作答。客人等得茶涼,挨得天黑,也只得悻悻離去。

開始的時候,喜鵲還讓茶讓座,待若上賓。客人離去時,還代為致謙,送出家門。因見秀米在客人走後,必有幾日茶飯不思,黯然神傷,甚至木然落淚,喜鵲對那些訪客就多了一層不屑與憎惡。到了後來,她漸漸地沒了耐心。凡有來人,喜鵲亦不通報,即告以「主人不在」,一律都替她擋了駕,連推帶搡轟出門去了事。

喜鵲不知道這些人從何而來?因何事要見主人?而秀米緣何不問來者身份,一律不見?就把這件事拿去和先生說。

丁樹則道:「這些訪客多半是秀米的舊識。辛亥前,與你家主人多有往返。二次革命失敗之後,袁世凱成了一世之梟雄,南方黨人政客紛紛作鳥獸散,或投靠北平,或另謀出路。有些人平步青雲,搖身而變為都督、參謀、司令,另一些人則淪落江湖,惕息而為布衣、乞丐。這些人來找秀米,請她出來做事者有之,衣錦還鄉,招搖過市、睥睨自雄者有之,還有人純粹出於私交舊誼,順道探訪,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當然,也許這些都是借口。這些人不厭其煩,遠道而來,無非是因為秀米的美貌而已。」

「先生果真覺得秀米貌美嗎?」喜鵲好奇地問道。

「實話說,秀米容貌之秀美,實為老朽平生所僅見。她雖然杜門不出,不問世事,還是招來了那麼多的游蜂浪蝶。」先生說到這裡,又偷偷地覷了喜鵲一眼,抓過她的一隻手來,放在手心裡拍了拍,低聲道,「不過,你長得也是蠻不錯的……」

到了初冬,隨著一場悄然而至的大雪,一個頭戴氈帽的中年人一路打聽來到了普濟。他看上去四五十歲,滿臉絡腮鬍子,滿身滿頭的雪。身上穿著一件短襖,肩膀上都磨破了,棉絮外露,下身卻穿著單褲單鞋。棉襖的扣子都掉光了,只是腰間草草地綁著一根白布條。這人走起路來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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