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東西 第二節

大約半個多月之後,秀米突然從樓上下來了。她懷裡夾著一把從日本帶回來的小洋傘,提著一隻精細的小皮包,朝渡口的方向去了。兩天後又從渡口回來了,而且帶回來兩個年輕人。自此之後,陌生人穿梭往來,弄得家裡像個客店似的。天長日久,寶琛似乎看出了一點名堂,他悄悄地對夫人說:「你說她走了當年陸老爺的老路,我看不太像,照我看,她是把自己變成了另一個張季元。那個死鬼,陰魂不散!」

好在小東西乖巧、伶俐,夫人在擔驚受怕之餘,總算還有點安慰。她每天與小東西形影不離,而秀米卻早已將這個孩子忘得一乾二淨。夫人心中煩悶,就常常摟著他說話,也不管他能不能聽懂:「你娘回來的頭天晚上,我看見西邊的天上,出現了一顆很亮的星辰,原來我還以為是個吉兆,沒想到卻是一顆災星。」

和當年的張季元一樣,幾乎每個月,秀米都要離家外出一次,短則一兩天,長則三五日。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根據寶琛的觀察和推算,秀米每次外出,總是在信差來到普濟後的第二天。

這個信差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可對於寶琛旁敲側擊的盤問則口風甚緊,諱莫如深。「這說明,有一個人躲在暗處,通過信差對秀米發號施令。」寶琛給夫人分析道。可是,這個在暗處發號施令的人又是誰呢?

到了這一年的夏末,村裡那些消息靈通的人就傳出話來,似乎秀米與梅城一帶的清幫人物過往甚密。這些年來,梅城清幫的大佬,像徐寶山、龍慶棠二人的名號,老虎倒也時常聽人說起。他們販賣煙土,運售私鹽,甚至在江上公開搶劫裝運絲綢的官船。秀米怎麼會和這些人混在一起?夫人開始還不太相信,直到有一天……

這天晚上,雨下得又大又急。南風呼呼地吹來,把門窗颳得嘭嘭直響,不時有瓦片吹落在地上的碎裂聲。差不多午夜時分,一陣急急的敲門聲把老虎驚醒了。那時,老虎還和他爹睡在東廂房。他從床上坐起來,看見燈亮著,寶琛已經出去了。老虎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門,來到了前院,他看見喜鵲手裡擎著一盞燈,正和老夫人站在樓梯口的房檐下。

院門已經開了,秀米渾身透濕地站在天井裡,她的身邊還站著四五個人,地上擱著三隻棺材似的大木箱。其中有一個人喘著氣,對寶琛吩咐說:「你去拿兩把鐵鍬來。」寶琛拿來了鐵鍬交給他們,又抹了抹滿臉的雨水,對秀米說:「這木箱子里裝的是啥東西?」

「死人。」秀米用手攏了一下耳邊的頭髮,笑道。

隨後,秀米就和那些人拿著鐵鍬出去了。雨還在下個不停。

寶琛圍著那三隻大木箱轉了半天,透過板縫往裡面看了看,又在叫喜鵲,讓她拿燈過去。喜鵲畏畏縮縮不敢過去,寶琛只得自己過來取燈。老虎看見他爹舉著燈,趴在箱子上看了又看,然後,一聲不吭地朝這邊走過來了。看上去他十分鎮定,但他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渾身發抖,嘴唇哆嗦,緊張和恐懼使他不停地說著髒話。在老虎的記憶中,老實巴交的父親從來是不說髒話的,可這天他受了一點刺激,那些憋在肚子里的髒話就一股腦兒全出來了。

「日,日。」寶琛道,「日他娘!不是死人,是他娘的日的槍!」

第二天,老虎一醒來,就跑到天井裡,想去見識一下他父親所說的那些槍。可是井中除了一些被太陽晒乾的泥跡之外,什麼都沒有。

夫人覺得一刻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必須馬上阻止女兒的胡鬧。因為在她看來,「槍,可不是鬧著玩的」。而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個有見識的人商量一下。她思前想後,挑中的這個人,就是秀米當年的私塾先生――丁樹則。不過她還沒有來得及登門造訪,聽到風聲後的丁樹則已經自己找上門來了。

丁樹則上了年紀,頭髮和鬍子全白了,連說話都氣喘。他由老婆趙小鳳攙扶著,顫巍巍地來到院中,一進門,就嚷嚷著要見秀米。

夫人趕緊迎出來,壓低了嗓門對他說:「丁先生,我這個丫頭,已不是從前的光景,脾氣有些古怪……」丁樹則道:「不妨,不妨,你叫她下來,我自有話問她。」

夫人想了想,再次提醒他說:「我這個丫頭,回來這麼些時日,連我也不曾與她照過幾次面,……她那雙眼睛,不認得人。」

丁樹則頗不耐煩地用拐杖敲了敲地面的螺紋磚,說道:「不礙事,好歹我教過她幾年書,你只管叫她下來。」

「沒錯。」趙小鳳在一旁附和著說,「別人她可以不理,這個老師她還是要認的,你只管去叫。」

夫人有些猶豫地看著寶琛,寶琛則低頭不語。正在躊躇間,他們看見秀米從樓上下來了。她頭上盤著一隻高高的髮髻,用黑色絲網兜住,一副睡意惺忪的樣子。她的身旁跟著一位穿長衫的中年人,那人懷裡夾著一個破舊的油布傘。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往前院走過來。在經過丁樹則身邊的時候,兩人只顧說話,竟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走過去了。

丁樹則的臉上有點掛不住,氣得嘴唇發抖,渾身哆嗦,但還是勉強嘿嘿地乾笑了兩聲,看了看他的老婆,又看了看夫人,道:「她……她像是沒認出我來……」還是趙小鳳眼疾手快,一伸手,就將秀米拽住了。

「你拉我做什麼!」秀米扭頭看了她一眼,怒道。

丁樹則朝前跨了幾步,紅著臉道:「秀秀,你,你不認得老朽了嗎?」

秀米斜著眼看著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道:「怎麼不認得?你不是丁先生嘛!」

說完就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同那人徑自走了。

丁樹則張著嘴,有些發窘,愣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到他們走遠了,才一個人搖頭喃喃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可嘆可嘆,可惱可惱;原來她認得我,認得我卻又不與我說話,這是什麼道理?」夫人和寶琛趕緊上前好言勸慰,要讓丁先生和師娘去客廳侍茶敘話,丁先生死活不依,執意要走。

「不說了,不說了。」丁先生搖手說,「她眼中既然沒我這個老師,我也就只當沒她這個學生。」

他老婆一旁幫腔說:「對,我們犯不著,我們走!再也不來了。」

他們發誓賭咒說,以後再也不會踏進陸家的門檻一步,顯然受了刺激。可話雖這麼說,在往後的三四天當中,丁樹則又一連來了七八趟。

「就如同夢遊一般,」丁樹則一旦回過神來,又恢複了往日的驕矜之氣,「她那雙眼睛,透著幽幽的光亮,看你一眼,直叫你不寒而慄,依我看,就和他那白痴父親發瘋前一模一樣,要麼是魂魄離了身,要麼是鬼魂附了體,我看她八成是瘋了。」

「對,她一定是瘋了。」丁師娘斬釘截鐵地說。

「想當年,他那個爹,不知天高地厚,既已罷官回籍,衰朽日增,卻不知修身養性,攤書自遣,整日沉湎於桃花虛境之中,遂至瘋癲,可笑亦復可憐。如今國事乖違,變亂驟起。時艱事危,道德淪落。天地不仁,使得天下的瘋子紛紛出籠……」

「且不管她瘋與不瘋,」老夫人道,「我們還得想個辦法,不能任她胡鬧下去。」

她這一說,丁樹則立即不作聲了。幾個人相對枯坐,唯有長嘆而已。末了,丁樹則道:「你也不用著急,先看看她是怎麼個鬧法。事情若果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也好辦――」

「丁先生的意思是……」夫人眼巴巴地看著丁樹則。

「花點錢,從外面雇幾個人來,用麻繩勒死她便是。」

秀米還真的鬧出不少事來。她在普濟的日子一長,身邊已漸漸聚集起了一幫人馬。除了翠蓮之外(用夫人的話說,這個婊子儼然就是個鐵杆軍師),還有舵工譚四、窯工徐福、鐵匠王七蛋、王八蛋兩兄弟、二禿子、大金牙、孫歪嘴、楊大卵子、寡婦丁氏,接生婆陳三姐……(用喜鵲的話來說,都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再加上穿梭往來於梅城、慶港、長洲一帶的陌生人和乞丐,聲勢一天天壯大起來。事情的進展大大超出了丁先生的預料。那時,丁樹則有一句話常常掛在嘴邊。他說:「照這樣下去,還沒等到我們找人來弄她,她就先要將我們勒死了。」

他們搞了一個放足會,挨家挨戶去讓人家放足。夫人剛開始還不知道「放足會」是幹什麼的,就去問喜鵲,喜鵲說:「就是不讓裹小腳。」

「幹嗎不讓人家裹小腳?」夫人大惑不解。

喜鵲說:「這樣跑得快。」

「你本身是一雙大腳,倒也不用放。」夫人苦笑道,「那什麼叫做『婚姻自主』?」

「就是隨便結婚。」喜鵲道,「無須經父母同意。」

「也不用媒人?」

「不用媒人。」

「可沒有媒婆,這婚姻怎麼個弄法?」夫人似乎被她說糊塗了。

「!就是,就是,還不就是……」喜鵲的臉紅到耳根,「就像那楊大卵子和丁寡婦一樣。」

「這楊忠貴和丁寡婦又是怎麼回事?」

「楊大卵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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