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東西 第一節

老虎從草叢裡爬起來,一邊撒尿,一邊朝山下張望。那座寺廟的屋頂已翻修一新。寺里原本就沒有和尚,平常只有一些過路的乞丐和遊方僧在那裡避雨歇腳,廟前有一方池塘,塘邊有一個土壘的戲台,逢年過節,從安徽、杭州來的戲班子就在那兒唱戲。自從校長從日本回來之後,屋頂上鋪了新瓦,歪歪的山牆也用鉚釘加固,另外,在廟宇的兩側,又新建了幾間廂房,把它改建成了普濟學堂。不過,老虎從來沒有看見有什麼人去學堂讀書,只有一些不知從哪兒來的光頭赤膊大漢從大門裡進進出出,嘴裡哼著小曲,舞槍弄棒,打打殺殺。

寺廟後邊的官道上,小東西正騎在馬背上,用力夾著馬肚,嘴裡「呀駕呀」地叫著,可那匹白馬只是溫順地昂著頭,一動不動,好像在想它的心思。

村裡人都叫他小東西,上了年紀的老人叫他小少爺。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背地裡叫他小雜種。當年,校長從日本回到普濟的時候,也把他捎了來,只有兩歲,話還說不利索,伏在腳夫的背上呼呼大睡。老夫人說,這小東西是校長在返鄉途中撿回來的野孩子,村裡人都信以為真。不過,等他長到三四歲時,眉眼中已經可以看出校長的神情了,嘴唇、鼻子和眉毛都像。有人就在村裡面放風說,這孩子說不定是在花家舍的土匪窩裡被「排子槍」打出來的。

私塾先生丁樹則最愛管閑事。有一次,他們正在河邊玩,丁樹則拄著一根拐杖走到他們跟前,蹲下身來,捏住小東西的手,問他:「你還記得你爹是誰嗎?」小東西搖搖頭,說不曉得。丁樹則又問:「那你知道你姓什麼嗎?」小東西還是搖搖頭,不作聲。「我來給你取個名兒,你要不要?」丁樹則眯著眼睛看他。小東西不說要,也不說不要,只是用腳踢著河邊的沙子。

「我們住的這個地方呢,叫普濟,你就叫普濟吧。普濟,這個名字好,要是有朝一日你做了宰相,這名字叫出去也是噹噹響;要是做了和尚呢,連法號都省了。」丁樹則嘿嘿地笑著,「姓呢,就隨你的外公,姓陸,你可要記好了。」

人們仍叫他小東西。

校長從來不管他,要是在路上遇見了,她連正眼都不瞧他。小東西也不敢叫她媽,跟著大伙兒一塊叫她「校長」。老夫人最疼他,她不叫他小東西,而是叫他「嘟嘟寶」、「心肝尖兒」、「臭屁寶貝」、「小棉襖」、「小腳爐」。

「我拚命地用腳踢它,它還是不跑,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啊?」當老虎從小坡上下來,小東西滿臉不高興地對他說。

「還好沒跑,它要是撒開腿跑起來,你早就被摔成一攤狗屎了。」老虎像個大人似的教訓他道,「想騎馬,你還太小啦。」他拽過韁繩來,牽著馬朝池塘邊的馬廄走去。天已經黑下來了。

「我剛才在山坡上睡了一大覺。」老虎打著呵欠說,「還做了一個夢。」小東西對他的夢不感興趣。他在馬背上晃了晃他的小拳頭,對老虎說:「你猜猜看,我手裡是什麼?」還沒等老虎回答,他就將拳頭鬆開了,攤開手,獃獃地笑。

那是一隻蜻蜓,早已被他捏爛了。

「我夢見了你媽媽――」老虎說。他猶豫著,要不要把夢裡的事情告訴他。

「那有什麼稀奇。」小東西不屑一顧地說,「我天天晚上都會夢見她。」

「那都是從小照看的。」老虎說。

小東西有一件稀罕之物。那是他媽媽在日本時拍的小照,小東西唯一的寶貝。他不知道將它藏在哪裡才好。一會兒塞在中衣的衣兜里,一會兒壓在床鋪的枕席底下,沒事就一個人偷偷地拿出來看。可是這張小照還是被喜鵲弄壞了,她把它泡在水盆里,用棒槌捶,又用手搓,等到小東西從褲兜里將它翻出來的時候,它早已經變成一團硬硬的紙疙瘩了。小東西追著喜鵲又哭又咬,就像瘋了一般,鬧了大半天,最後還是夫人想出了一個辦法,她將小照放在水裡泡開,輕輕地撫平,放在灶膛里烘乾。照片上的臉雖然模糊不清,但小東西還是視如珍寶,他再也不敢隨身帶著它了。一提起這些事,老夫人總是不停地抹眼淚,甩鼻涕:「這孩子,平常有人提起他娘來,他都是一聲不吭。我還以為他不想他娘,唉……哪有孩子不想娘的呢?」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話,說起來就沒個完。

老虎走到池塘邊,讓馬喝了水,然後再將它牽回馬廄里去。小東西早已抱來了一抱干稻草扔在食槽邊,兩個人都將鞋子上的馬糞在路檻上蹭了蹭,這才關上門出來。天已經完全黑了。

「你說,什麼叫革命呀。」在回家的路上,小東西突然問他。

老虎想了想,就認真地回答說:「革命嘛,就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想打誰的耳光就打誰的耳光,想跟誰睡覺就跟誰睡覺。」

他突然站住了,眼睛裡亮晶晶地,不懷好意地看著小東西,用微微發顫的聲音對他說:「告訴我,你最想跟誰睡覺?」

他原以為小東西一定會說:媽媽,不料小東西高度警惕地看著他,想了想,說:「誰也不跟,我自己睡。」

他們倆走到村口的時候,隱隱約約地看見村裡的鐵匠王七蛋、王八蛋兄弟手裡握著大刀,攔住了一個外鄉人,一邊問這問那,一邊推推搡搡。那個外鄉人背上背著一架長長的木弓,在路上被他們推得直打轉。看上去,他是一個彈棉花的。他們盤問了他半天,又在他臉上了幾個耳光,就放他走了。

老虎得意地對小東西說:「我說的沒錯吧,想打誰耳光就打誰耳光,想跟誰睡覺就跟誰睡覺。」

「可是,他們幹嗎要攔住他呀?」小東西問。

「他們在奉命盤查可疑的人。」

「什麼是可疑的人?」小東西又問。

「探子。」

「什麼是『探子』?」

「探子就是――」老虎想了半天,回答道,「探子就是假裝自己不是探子……」

他大概覺得自己沒有把這件事說清楚,就又補充道:「這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的探子?王七蛋他們是在找個茬打人玩兒。」

兩個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家門口了。喜鵲和寶琛都在四下里找他們。

晚上吃飯的時候,夫人又在不住地長吁短嘆。她今年才五十多歲,頭髮全白了,說話、走路都像是一個老太婆。她的手抖得厲害,甚至端不住碗、拿不穩筷子,又咳又喘,還常常疑神疑鬼。她的記性也糟透了,說起話來絮絮叨叨、顛三倒四。有的時候,一個人望著自己牆上的影子自言自語,也不在乎別人聽不聽。通常,她在嘮叨之前,有兩句開場白:

要麼是:「這都是我作的孽啊!」

要麼是:「這都是報應啊。」

如果說的是前一句,這表明她接下來要罵自己了。但是,她究竟作了什麼孽呢?老虎從來就沒有弄清楚過。聽喜鵲說,夫人在後悔當初不該把一個叫張季元的年輕人領到家中來。這張季元老虎見過,聽說他是個革命黨人。他是被人綁了石頭扔到江中淹死的,用普濟當地的說法,就是被人「栽荷花」了。

如果她說的是後面一句,那就表明她要罵校長。今天她說的是後一句。

「這都是報應啊!」夫人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當著眾人的面,將它抹在了桌子腿上。

「我是好端端的打理她出嫁的,衣裳、被褥、首飾,別人該有的,她一件也不曾少。誰知道路上遇到了土匪。第二天長洲親家派人來送信,我才知道實情。村裡的老輩們說,土匪搶人,多半是為了贖金,少則三五日,多則七八日,必然有人登門取贖金,交了錢,人就能放回來。我是天天等,日日盼,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把眼睛都望穿了,一過大半年,屁,連個鬼影子也不見。」

每當夫人說到這裡,小東西就咯咯地笑起來,他一聽見夫人說「屁」這個字,就會咯咯地傻笑。

「秀米這孩子,竟然說我捨不得花錢去贖她!要是真的有人來取贖金,我會捨不得那幾個錢嗎?這話虧她也會說出口,別說家裡還有點積蓄,就是沒錢,我哪怕拆房賣屋,把家裡田產都賣了,也要贖她回來,寶琛、喜鵲,你們都說說,你們可曾看見有個什麼人來取贖金?」

喜鵲低著頭道:「不曾有人來過。連個影子也沒有。」

寶琛說:「別說來人了,我還恨不得上門給他們送過去呢,可草鞋走爛了六七雙,也不曾打聽得她的半點消息,誰知道她原來就在花家舍。」

老虎不知道這花家舍在哪,既然他爹這麼說,這地方離普濟大概也不算太遠。寶琛和喜鵲連哄帶勸,好說歹說,費了半天的口舌,夫人這才抬袖擦了擦眼淚,又怯怯地靠著牆發了半天呆,這才端起飯碗吃飯。

小東西瘋玩了一天,看來是累了,飯沒吃完,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夫人趕緊吩咐喜鵲將他抱到樓上去睡,又讓老虎去灶下打水,給小東西洗腳。可等到老虎提了水,走到樓上,小東西卻又醒了,正在床上和喜鵲打鬧。

自從校長回到普濟之後,小東西一直都跟著老夫人睡。可近來夫人老咳嗽,她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