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家舍 第七節

牆邊的陰溝邊上,一個屠夫正在殺豬。他將刀叼在嘴裡,從木桶里舀一勺涼水澆在豬的脖子上,然後用力地拍了拍,那肥豬只顧悲鳴,大概已知道死期將近。那屠夫將刀子握在手中,在它脖子上往前輕輕一推,一股粗粗的熱血噴射出來,砸在銅盆里,嘭嘭作響。秀米還是第一次看見殺豬,心裡一陣冰涼。

一個塗著胭脂的老婆子走到她跟前,向她躬身行禮,隨後說了聲「跟我來」。就踮著小腳,扭動著肥粗的肢腰,領她們從後面的小門進了祠堂。祠堂里有一個方形的天井,地上鋪著大塊的青石板。一棵杏樹,一眼帶軲轆的小井。兩側廂房的門窗上都貼滿了大紅的喜字。秀米一進去,就聞到了一股陰濕的霉味。昨天剛剛下過一場大雨,天井的右低洼處似乎已有積水。老婆子從衣兜里掏出鑰匙來,開了一扇門,將她們讓進去。

這大概就是洞房了。房間中光線很暗,只有一扇朝東的小木格窗戶。一張寬大的雕花木床散發著新鮮的油漆味。床上的蚊帳、簾鉤、帳簾都是新的,床上疊著兩床大花的舊布被,一對繡花枕頭。床邊有一張帶抽屜的梳頭桌,兩隻木凳,也都新刷了漆,光鑒照人。桌上燃著一盞小油燈。那扇小窗戶上正對著一戶人家的後院,秀米走到窗邊,踮起腳來朝外一望,看到竹籬邊有一個老頭正坐在茅坑之上出恭。

「半個月前,總攬把與四爺廝殺時,房子被大火燒了,新樓尚未完工,這座祠堂也已老舊,姑娘權且將就幾日。」那婆子說,隨後替她沏上茶,又端來一盤糕餅糖果。

韓六好幾次跟她搭話,老婆子面無表情,只當沒聽見。過不多時,從小門裡又走進來兩個丫頭,她們都穿著蔥綠的衣裳,倚在牆邊,低眉垂首而立。

那老婆子忽然對韓六冷冷說道:「韓媽媽要沒什麼事,不妨先回島上去吧。」

韓六知道自己呆不住了,就站起身來,兩眼噙著淚,看了秀米一眼,說道:「我昨晚跟姑娘說的話,姑娘可記住了?」

秀米點點頭。

「忍得了一個月,就能忍得了四年、四十年,橫豎就是那麼回事。活在世上,總脫不掉一個苦字。既與六爺,就是如今的總攬把成了親,凡事要依順,免得自己白白受罪。」

秀米流著淚答應了她。

「日後得了空,就來島上走一遭唄。」

韓六哽咽著,嘴唇哆哆嗦嗦,好像還有什麼話說。她愣了半晌,從衣兜里摸出一個黃絹包著的東西,遞到秀米的手中,道:「一個小玩意兒,你留著吧。要是一時半會兒見不著,也好有個念想。」她又在秀米的手背上拍了兩拍,這才轉身離去。

秀米的手一觸到那個東西,不知為何,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的心「咯噔」一下,往下猛地一墜。她趕緊走到燈下,一層一層地打開裹著的黃絹。果然那個東西!就像遭到雷擊似的,她忽然覺得牆壁和屋頂都開始飛快地旋轉起來,身子搖了幾搖,眼看就站不住了,嘴裡失聲驚叫了起來。她這一叫,把那老婆子臉都嚇灰了。趕緊過來扶住她。

又是一枚金蟬。

秀米踉踉蹌蹌地走到門邊,門邊的兩名侍女伸手扶住了她。她抻起脖子往外一望,祠堂外的天空依然陰晦灰暗,像是又要下雨。天井裡只有一株杏樹,一眼水井。那韓六早已不見了蹤影。

這枚金蟬栩栩如生,與張季元當初留給她的一模一樣:薄薄蟬翼張開著,宛然振翅欲飛。除了鼓出的眼球由琥珀製成,其餘的部分概由純金鑄造。秀米從張季元的日記中得知,金蟬在打造之初,數量極其有限,總共有十八枚,一說十六枚,連張季元本人亦不知究竟。它是「蜩蛄會」頭領間相互聯絡的信物。一般會眾根本無緣識見。據說,一遇危險緊急,它就會發出夏蟬一般的鳴叫,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不過,韓六本是一個山中尼姑,如何得來如此重要的物件?難道說她……

秀米輕輕地撫摸著光芒四射的蟬翼。現在,她已經沒有當初凝視它的那種柔情蜜意,相反,她覺得這枚金蟬是一個不好的兆頭,彷彿是天地間風露精華所鍾,宛然活物,說不定哪天真的會忽然發出叫聲,或者鼓翼振翅而去。秀米獃獃地看著它,玄想游思,紛至沓來,頭痛欲裂,不知今夕何夕。只看得倦意深濃,睡思昏沉,這才趴在桌上懨懨睡去。

等到她一覺醒來,秀米發現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外面的天全黑了。帳頂上有縷縷絲線,吊著幾枚棗子和染成紅色的花生。她從床上起來,仍然感到頭痛難忍。婆子坐在床邊看著她,那張干核桃般的臉似笑非笑。秀米下了床,走到桌邊,胡亂攏了攏頭髮,喝了一盅涼茶,心怦怦直跳。

「什麼時辰了?」秀米問道。

「夜深了。」婆子說。她從頭上拔下簪子,挑了挑油燈的火苗。

「外面什麼聲音?」秀米又問。

「他們在唱戲。」

秀米聽了聽,唱戲的聲音是從祠堂後面什麼地方傳過來的,在風中忽遠忽近。是她所熟悉的《韓公擁雪過藍關》。祠堂里彷彿是坐滿了人。杯盞叮噹,人語喧騰,猜拳行令,腳步雜沓,間或還傳來幾聲狺狺的狗吠。秀米看了看窗外,竹影扶疏,風聲颯颯,彌散著一股幽藍的夜霧。桌上又添了四盞高台蠟燭,已經燒到了一半。一個托盤裡放著幾隻碗碟,一碗酒釀圓子,兩樣小菜,一個果盤。

「總攬把剛才來看過姑娘,見你正在睡覺,便未驚動。」婆子說。

秀米沒有吱聲。她所說的那個總攬把,想必就是慶生了。

等到酒閑人散,差不多已過了三更天了。

慶生的出現多少有點讓人意外。他沒帶隨從,沒帶刀劍,一腳蹬開門,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把婆子和那兩個呵欠連天的丫頭都唬了一跳。秀米還以為他喝醉了,只見他搖搖擺擺地來到秀米的跟前,像戲文中的丑角,抬起一隻腳踏在她坐著的椅子上,一臉呆笑,看著她,也不說話。

秀米把腦袋別過去,慶生就將它硬扳過來,讓她對著自己的臉。

「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因為這雙眼睛一會兒就要閉上了。」慶生說,他的聲音里似乎藏著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

秀米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驚愕地看著他。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嘴裡發出的喘息聲也越來越大。這張臉使她忽然想起了張季元,想起在長洲米店的那個夜晚,當時,她的表哥也是這般模樣,似乎要說什麼話,而眉宇間難言的痛楚使他欲言又止。

她聞到了空氣中的一股濃濃血腥味,熏得她忍不住要嘔吐。她不知道這血腥味是從哪裡來的。她看了看屋內,婆子和丫頭早已都不見了蹤影,祠堂里外一時間靜謐無聲。月光照亮了門外的天井和那棵杏樹,整個祠堂就像一座陰森空寂的墳場。

「你來猜一個謎語,怎麼樣?」慶生忽然笑道,「猜一個字,謎面是:插著兩把刀的屍首……」

慶生說,今天早上起來,他在村中遇到一個遊方的道人。這個道人搖著龜殼扇,舉著八卦黃幡,攔住他,讓他猜一個謎語。插著兩把刀的屍首。慶生自己猜了半天,又讓手下的人幫他猜。都說猜不著。道士笑了起來:猜不著就好,猜不著就好。若是猜著了,反倒不好了。這個道士與旁人不一樣,是一個六指人。他的左手上長著第六個指頭。秀米一聽到六指人,心裡凜然一驚。不過,她暫時還來不及害怕。

「原以為,我殺了慶壽一家十三口,花家舍的劫難就結束了。」慶生道,「也巧,他帶著家丁來殺我,而我也正帶著人去殺他。兩個人想到一塊去了。總攬把被殺之後,我為找出兇手傷透了腦筋。二爺、五爺先後斃命,老三再一跑,除了慶壽再沒別人了,所以我料定是他,俗話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帶著人剛出了家門,就見他帶著人要來殺我,我家的房子也被他點著了火。

「兩隊人馬殺在一處,天昏地暗。從巷子里一直殺到湖邊,最後,蒼天有眼,我把他,還有他那個不要臉姨媽全都捉住了。哈哈,我憋了四個月,整天擔驚受怕,總算可以鬆快鬆快了。就把他夫人弄來取樂,很快就玩膩了,把她奶子割下來炒了吃,屍首拋入湖中。至於老四慶壽,我沒有為難他,用濕泥將他悶死了事。

「我原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我把他們的廚子和花匠都殺了,把那隻掛在堂下的鸚鵡也殺了,最後一把火將他那房子燒了個乾乾淨淨,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沒想到,真正的高人,竟然,竟然還沒有露面!」

慶生的眼睛越睜越大,似乎要將眼眶掙裂;汗珠子不住地從寬闊的額頭上冒出來。她聽見慶生還在拚命地吸氣,彷彿一口氣要把她整個人都吸進鼻孔里去。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門外隱隱有人影閃動。慶生顯然也看見了屋外的人影,就冷笑了兩聲,對秀米道:

「別看外面空蕩蕩,其實,祠堂四周到處都是人。可他們不敢進來,他們怕我!我只要還活著,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們就不敢進來。他們在我的酒杯中下了毒,又捅了我兩刀。現在,我差不多就是一個死人了。可他們還是不敢進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