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家舍 第三節

秀米從床上起來,趿著鞋來到灶下。從水缸中舀了一瓢涼水,直著脖子灌了下去,抹了抹嘴,又來到韓六的房間。她看見房中的床鋪疊得整整齊齊,床下一塊木板踏腳上擱著一雙繡花鞋,人卻不知去了哪裡。秀米將屋前屋後,院里院外,都找了個遍。最後,又沿著湖邊尋了一圈,還是沒見韓六的人影。抬頭看了看湖面,波浪翻湧,雲翳低垂,四顧茫茫,連條船也看不見。

秀米坐在湖邊的一個石頭上,看著湖中的那一溜歪歪斜斜的木樁發獃。木樁上已經沒有了水鳥。隨著天漸漸地黑了下來,木樁也變得模糊不清了,她只能看到水面上的一道彎彎的暗影,最後,連暗影也看不見了。她覺得手臂微涼,露水濃重,她的頭髮也變得濕漉漉的。狂風過後,天地再次歸於沉寂。朗空如洗,一片澄碧,星光熹微,岸邊的蘆葦習習而動。花家舍亦是燈影憧憧,闃然無聲。

月亮已經升得很高了。她看見湖中有艘小船,像是一個人打著燈籠在走夜路。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那點燈光彷彿是靜止不動的。秀米起先還以為是一艘捕蝦船。等了半天,她終於看見那船朝岸邊划過來了。木櫓咯吱咯吱地響著,水嘩嘩地流過船側。船攏岸邊,搖櫓人就放出一條窄窄的跳板來。韓六手裡提著一隻竹籃,正從船艙里弓著腰走出來。她一直在擔心再也見不到韓六了。

原來,這天下午,韓六是被人接去花家舍念經去了。

回到屋裡,秀米就問她去花家舍念什麼經,韓六說是「度亡經」。秀米又問她幹嗎要念度亡經,是不是有什麼人死了。韓六就「咦」了一聲,吃驚地看著她:

「怪了,我走之前,不是到你房中,把這些事都跟你說了嗎。」

「我也記得你到我床邊來,與我說話,只是我太困了,不知你說了些什麼。」秀米笑道。

韓六說,今天中午,她就看見廊下掛著的那串玉米已經生了蟲子了,再不吃,就吃不著它了,就把它拿到鍋里去煮。

「玉米煮熟了,剛拿了一根在手裡吃,花家舍就來了人,他們說大爺王觀澄已經歸了西,今天傍晚時分就要落葬。他們知道我是出家人,讓我趕緊過去給他胡亂念幾段經文。我當時嚇了一跳,就問他,大爺怎麼說死就死了。那人說,村中出了強梁,大爺叫人砍了脖子了。他也不願多說話,只是催我快走快走,我想這麼大的事,應當告訴你知道。誰知你睡得像個死人一樣,搖你半天,才見你睜開眼。我把大爺被殺的事跟你一說,你還一個勁地點頭呢。那人又在那兒催我,我就丟下玉米,跟那人上船走了。」

韓六問她有沒有吃飯。

秀米道:「你一走,我到哪裡去吃飯。」

韓六笑道:「那玉米不是在鍋里擺著嗎?」

說著,拎過籃子來,揭開一塊蒙著的藍布,從中端出一隻陶缽來。打開蓋子,裡面盛著一隻松雞。秀米一天沒吃飯,也真是餓極了,抓過松雞,就啃了起來。韓六笑著看著她吃,還時不時地拍拍她的背,讓她別噎著。

韓六說她來到花家舍的時候,正趕上小殮。王觀澄的屍首已經停在了棺蓋上,靈前沒有彝爐高瓶,亦無高燭香台,只有兩隻瓷碗,裡面盛著些許燈油,燈芯草燃著綠豆般的火苗,這大概就算是長明燈了。桌上供著尋常瓜果。再看那王觀澄,身上的衣服亦是補丁摞補丁,就像那和尚穿的百衲衣,腳上的一雙白底皂邦舊補鞋,也已被磨得底穿幫坍。廳堂內的陳設也是簡單不過,十分寒磣。幾個小廝丫頭侍立兩側,他們的衣服也都破爛不堪。

韓六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原來堂堂的總攬把竟然是這樣一個糟老頭子,臉上鬍子拉碴,面容憂戚,因流了太多的血,臉色蠟黃。韓六跪在靈前的蒲團上,磕了幾個頭,然後就念起經來。

過不多久,從內屋走出一個女人來,年紀約有五六十歲。這個人手裡拿著一根縫被針,一枚線板。韓六認得她是王觀澄的管家婆子。也不知是害怕,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她的手抖得厲害。她把針遞給韓六,又朝屍首努努嘴,韓六就明白了。她是讓自己去把王觀澄的腦袋和脖子用線縫上。

那一刀像是從後脖梗子砍入。刀似乎有些鈍了,因為她看見一些碎骨頭渣子粘在腦後花白的長髮上。韓六數了數,一共縫了六十二針,總算把腦袋縫上了。等到她縫完後要去找地方洗手時,那個老婆子忽然說:

「有勞師傅,一併替他抿了目罷。」

韓六慌道:「你瞧他那眼睛,睜得像水牛一樣。必得有一個親近之人替她抿目,方可閉上。小尼與他非親非故,豈敢造次?」

老婆子嘆息道:「總攬把無兒無女,孤身一人,我們幾個雖跟他多年,連話也說不得一兩句。再說我們也不懂規矩。這裡的事,不論大小,一律聽憑師傅作主便是。」

韓六猶豫了半天,這才答應。

「家中有無玉佩?」她問道。

老媽子道:「總攬把生前極是節儉,不要說玉佩,連好一點的石頭也不曾看見過,就連這口薄材,也是從旁人家中借來的。」

「有無胡珠?」韓六又問。

老媽子仍是搖頭。

韓六轉過身,看見靈台上供著的果盆中有一串櫻桃,剛剛采來不久,上面還綴著水珠,就過去摘了一顆,掰開他牙齒,塞在他嘴裡,這才替他抿了目。一連抹了六次,王觀澄的眼睛還是閉不上。最後,韓六隻得從衣兜中掏出一片黃絹手帕,替他遮了臉。韓六又讓老媽子去箱子里找一身乾淨衣服來,她要替他換衣。一個丫頭朝前挪了一步,道:「除了老爺身上穿的,再沒見他穿過別的衣裳。要說冬天穿的棉袍,倒像是有一件,卻又不合時節。」

韓六見她這麼說,只得作罷。

大殮的時候,各路人馬紛至沓來,全都聚在院外。那些大小頭目進來磕頭行禮,都帶著自己的隨從。這些隨從一律身佩寶劍,手按劍柄,神情緊張。匆匆忙忙行了叩拜之禮,又退回院中。韓六知道,王觀澄的暴亡,顯然使各路頭目加強了戒備,每個人都陰沉著臉,眉頭緊蹙。等到他們叩拜完畢,韓六就吩咐大殮。幾個匠人過來,七手八腳將屍首抬入棺內,正要釘上板釘,韓六忽然問道:「怎麼沒見二爺來?」

老媽子走上前來,悄聲道:「我們早上已央人去請過他三次,他就是不露臉,中午我又讓人去請,他家裡人說他划船去湖裡釣魚去了。不用再等他了。」

韓六這才讓木匠蓋了棺,敲入木釘,掖上麻繩。諸事安排停當,就聽得院外有人喊了一聲「起柩」,她看見幾個小廝抬著那口棺材,搖搖晃晃地出了門,又出了庭院,一路向西去了。

韓六說完了這些事,兩人又悶坐了一會兒。秀米就把王觀澄託夢給她的事也細說一遍。

韓六笑道:「什麼事到了你嘴裡,就變得神神道道的。按說這世間的事,大不了最後就是一個死,豁出性命一條,也沒什麼可怕的,只是這些事被你一說,就不由得讓人毛骨悚然,好像這世上的一切就是假的一樣。」

「它原本就是假的。」秀米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

光緒二十七年九月十三日。大雨。在夏庄薛宅開會。下午商定《十殺令》。大致如下:

⑴有恆產超過四十畝以上者殺;

⑵放高利貸者殺;

⑶朝廷官員有劣跡者殺;

⑷妓女殺;

⑸偷盜者殺;

⑹有麻風、傷寒等傳染病者殺;

⑺虐待婦女、兒童、老人者殺;

⑻纏足者殺;

⑼販賣人口者殺;

⑽媒婆、神巫、和尚、道士皆殺。

以上各款中,眾人除第⑻條外均無異議。對第⑻條反對最烈者為王氏小和,他的理由是,普濟、夏庄一帶婦女纏足者不在少數。他自己的母親、渾家、兩個妹妹皆纏小足。後經眾人再議,改為:自革命成功之日起,凡再有纏足者殺。

晚歸普濟,雨仍未息。身體極感疲憊。夜深時,梅芸上樓來,極纏綿。只得抖擻精神與之交戰。我已不覺得有何樂趣,味同嚼蠟。無意趣而勉強交媾者,實乃人生至苦也。精神萎靡,未臻全功而泄。芸忽而詫異道:「你在夏庄是不是被什麼狐狸精吸了精氣,怎麼這樣不頂事?」我只得發誓賭咒,溫言相勸一番,芸兒仍不依不饒。略微休息片刻,為了證明自己並無貳心,遂拿出十二分力氣來再與她周旋。但我看見她脖子上的皺褶,背上的贅肉,粗大的胳膊,立即委頓下來,再怎麼用力,卻已是強弩之末了。

芸兒先是抽泣,繼而低聲喚道:「你心裡有了別的人,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我正要分辯,不料芸兒忽然抬起頭來,冷冷地看著我,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

「你要是敢動她一個指頭,我就把你的骨頭拆下來喂狗。」

一句話,說得我渾身發冷,毛髮倒豎。芸兒所說的「她」,定是秀米無疑。怪哉,我自從來到普濟,總共也不曾與她打過幾回照面,連話也不曾說過七八句,芸兒是如何看透我的心思?母女心意相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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