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家舍 第二節

這天上午,秀米和韓六在院中逗弄一群剛剛孵出來的小雞。小雞出殼不久,走兩步就會栽倒在地上。韓六將菜葉子剁碎了喂它們吃。她蹲在地上輕聲地與它們說話,她叫它們寶寶。秀米偶爾問起,為什麼這麼久,也不見一個人到島上來?韓六就笑了起來。

「會來的。」韓六將一隻小雞放在手心裡,撫摸著它背上的絨毛,「他們或許正在叫票。」

「叫票?」

「就是和你家裡人談價錢。」韓六說,「你們家交了贖金,他們就會把你送回去。」

「要是價錢一時談不攏怎麼辦?」

「會談攏的,他們不會漫天要價。除非你家的人一心想你死。」

「如果實在談不攏呢?」

「那就剪票。」韓六不假思索地說,「他們割下你的一片耳朵,或者乾脆剁下你的一根手指,派人給你爹娘送去。如果你家裡人還不肯付贖金,按規矩就要撕票了。不過,他們很少這麼做。我來這兒七年,只見他們殺過一個人。是個大戶人家的閨女。」

「他們為何要殺她。」

韓六說:「那閨女火一樣的剛烈性子,來到島上就跳湖,跳了三次,救了她三次,最後她用腦袋去撞牆,又沒撞死。他們眼見得這張花票留不住,就把她殺了。他們先是把她交給小嘍們去糟蹋,糟蹋夠了,就把她的人頭割下來放到鍋里去煮,等到煮熟了,就把肉剔去,頭蓋骨讓二爺拿回家去當了擺設。他們最痛恨自盡。這也難怪。他們辛辛苦苦綁個人來,也實在不容易,從踩點、踏線到收錢、放人,差不多要忙乎大半年時間。人一死,什麼也落不著。可官府的例銀,照樣還是要交。」

「怎麼還要給官府交錢?」

「自古以來官匪就是一家。」韓六嘆了口氣,「不僅要交錢,還要四六分賬。原來是五五分賬,從去年開始變成了四六分賬。也就是說,他們得來的贖金,有六成要交給官府。沒有官府的暗中袒護,這個營生就做不下去。你要是不交,他們立馬就派官兵來圍剿,半點也含糊不得。原先是每年做一回,大多是霜降之後到除夕之前這段時間動手,現在每年少不得要綁個五六個人來。一般是花票和石頭。花票指的是姑娘,綁小孩他們叫搬石頭。」

韓六的話匣子打開了,關都關不住。

她說,這個村莊從外面看和別的村莊沒什麼區別。在平時他們也種地、打魚。每年的春天,男人們就外出做工,幫人家修房造屋,實際上,這也是一個幌子。他們的真正意圖是訪察有錢的富人,物色綁架的對象,他們叫做「插簽」。他們做事極隱秘,很少失風。

秀米問她是不是知道一個名叫慶生的人。

「那是六爺。」韓六道,「這裡的頭目有兩個輩分,慶字輩的四個人,慶福、慶壽、慶德、慶生。慶六爺是老幺。觀字輩的兩個人,就是大爺和二爺。」

說罷,韓六看了秀米一眼,笑著說:「瞧你身上穿的,就不是窮酸人家出身。不用擔心。他們做事極有規矩,只要你家付了錢,他們連手指頭也不會碰你一下。你就權且當作出來玩玩。不付贖金的事也不能說沒有,如果是孩子,就讓專人帶到外地,遠遠地發賣了。如果是女人,又有些姿色的,可就麻煩了,先是『揉票』,然後就打發到窯子里去了。」

「什麼是揉票?」

韓六忽然不作聲了,她咬著嘴唇,若有所思。過了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他們也叫開葷,三個大爺輪番到島上來,每個人你都得侍候。他們把你折騰夠了,才會賣到窯子里去。要是真落到這步田地,那可夠你受的,他們有的是折磨女人的法子,也不知道是怎麼想出來的。」

「你不是說,他們一共有六個人嗎?」

「二爺和四爺對這種事沒興趣。聽說二爺好南風,不近女色,不知真假。至於大爺,近些年來一直在生病,已很少過問村子裡的事。甚至……」韓六猶豫了一下,接著道,「甚至有人說,大爺王觀澄如今已不在世上了。」

差不多一個月前,秀米第一次踏上這座小島的時候,看見那處荒僻的院落,那些花草和樹木,看到雲彩舒捲沒有遮攔的天空,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曾經來過這兒,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就連房梁中的燕子窩,也都與她的記憶絲毫不差。

那天傍晚,韓六用木勺在水缸里舀水刷鍋,不經意敲到了缸壁,那口水缸立刻發出一陣悠遠的嗡嗡聲,就像水面的漣漪,一層層地盪開去。她忽然就想起父親閣樓上的那隻瓦釜。

張季元離開普濟的前夜,曾約她去閣樓說話,他用手指輕輕地彈叩著,瓦釜發出了悅耳的琅佩之聲。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輕柔的羽毛,被風輕輕托起,越過山澗、溪水和江河,飄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原來竟是這兒……

在她當時紛亂的遐想之中,依稀覺得島上還有一處荒蕪的墳冢。為了證實自己的這種荒誕不經的念頭,她哆哆嗦嗦地問韓六,在這座島上是否有一座荒墳。韓六想都沒想,脫口答道:

「有,就在房子西邊的小樹林里,你問這事兒幹嗎?」

秀米一聽,剎那之間臉色變得煞白,沒有一絲血色,怔在那裡,神情木然。韓六看見她站在灶邊目露虛光,整個人都嚇得變了形,就趕緊過去,把她扶到椅子上坐定。那個瓦釜果然是件寶物,難道父親從叫花子手中買來的這個瓦釜與那個躺在墓墳中的人有什麼勾連嗎?她不敢往下想。韓六勸解了半天,秀米也是一聲不吭,兀自在那兒發獃。過了一會兒,當秀米將她的心事告訴韓六時,韓六笑道:「我當什麼事呢,看你嚇成這樣!這就是佛祖常說的前世。你前世到過這個地方,有什麼好奇怪的?」

秀米當即就央求韓六帶她去墓園看一看。韓六被她央逼不過,只得解了圍裙,又去灶角擎了一盞燈,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屋外。

在院宅的西側,有一片清幽的樹林。樹林中有一畦菜地,菜花落了一地。菜地當中果然一處墓園。墳冢由青磚砌成,磚縫中長滿了青草。四周土圍的墓欄早已頹塌,長著齊人高的蒿草。韓六說,這座荒墳是明代道人焦先的息影之地。墳冢前立著一塊青石碑,由於閑來無事,碑文她不知看過多少遍了。秀米立即從韓六手中取過燈來細細觀瞧。撣掉一層浮塵之後,碑石背面的字跡依然歷歷可辨。

焦先,字孝乾。江陰人氏,明亡歸隱。於湖中荒島結草為廬。冬夏袒露,垢污如泥。後野火燒其廬,先因露寢,遭大雪,至袒卧不移,人以為死,就視如故。先曠然以天地為棟宇,闔然合至道之前,出群形之表,入元寂之幽;犯寒暑不以傷其性,居曠野不以苦其形,遭驚急不以迫其慮,離榮憂不以累其心,捐視聽不以治其耳目。羲皇以來,一人而已。

墓碑左下角有「活死人王觀澄撰」的字樣。這段銘文顯然出自總攬把王觀澄之手。可他為什麼自稱「活死人」呢?

韓六告訴秀米,王觀澄正是為了尋訪焦先的遺迹,才最終發現了這個湖心小島的。他是同治六年的進士,點過翰林院。除資政大夫福建按察史,後遷江西吉安。中歲好道,頓生隱逸之念。遂拋卻妻孥,四處遊歷,托跡于山水之間。

既然他有了出世之想,怎麼好端端又做起土匪來了呢?

起風了。秀米坐在墓園的石階上,聽著颯颯的樹聲,不知為何,陡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她不知道他現在是否還活在世上。

湖裡的浪頭層層疊疊地卷向岸邊,激起高高的水花,潑到岸上,又層層疊疊地退去。很快,天氣突然轉了陰,烏雲翻滾,電閃雷鳴。不一會兒就下起雨來,整個湖面就像一鍋煮開的稀粥,咕嘟咕嘟地翻著水泡。瀰漫的水汽遮住了遠處的山脈,花家舍亦被雨幕隔斷。到處都是刷刷的雨聲。

這天晚上,秀米早早就睡下了。很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睡得這麼沉。恍惚中她醒過來一次,那是韓六來她屋裡察看窗戶有沒有關嚴。她糊裡糊塗地坐起來,對她說了一句:

「今天是五月初七。」

韓六知道是在說夢話,笑了笑,帶上門出去了。秀米倒頭再次沉沉睡去。即便是在熟睡中,她也能感覺到窗縫中飄進去的陣陣涼氣,帶著濕濕的水味。

她當然不知道,此刻,有一艘烏篷船趁著夜幕,在濁浪滔天的湖中朝小島駛來。有幾次,他們已順利靠岸,但南風又把船吹了回去。他們沒有打燈籠。

秀米再次醒來的時候,燈還亮著。她還能聽見院外的屋檐下刷刷的雨聲,又密又急。南窗的木椅上坐著一個人。他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兩隻腳都擱在一隻方凳上,手裡托著一隻白銅水煙筒,呼嚕呼嚕地吸著,聽上去就像流水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這個精瘦的小老頭,正是五爺慶德。謝了頂的額頭油光發亮,臉上的皺紋像乾果一樣堆擠在一起。他穿著一身黑色的綢布衣裳,衣襟敞開著,肚子上的皮早已鬆弛,一層層地疊在腰間。

「你醒啦?」老頭低聲地說一句,又側過身子,將手中的引捻湊到燈上去燒,然後照例吸他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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