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指 第四節

翠蓮在灶下替秀米洗頭。

豆沫是早上從豆腐店討來的,這會兒已經有點餿了。秀米說,用這豆沫洗頭,就是不如枸杞葉煞癢,黏糊糊的,一股發霉的豆渣味。翠蓮說:「這會兒我到哪裡去替你弄枸杞葉去。」兩人正說著,忽然聽見院外人語喧響,步履雜沓,弄堂里,水塘邊,樹林里到處都有人猛跑。腳步聲和嘈雜的人語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嗡嗡的,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又一圈圈地散開。村子裡的狗全都在叫。

「不好!好像出什麼事了。」

翠蓮說了一句,丟開秀米,到窗前往外窺探。

秀米的頭髮濕漉漉的。她聽得見頭髮往盆內滴水的聲音。不一會兒,就見喜鵲跑到廚房門口,把頭伸進來,喘著氣說,出事啦!

翠蓮問她出什麼事了,喜鵲就說,死人啦!翠蓮又問她誰死了。喜鵲這才道:「是孫姑娘,孫姑娘死了。」

「她今天下午還來借篩子,有說有笑的,怎麼突然死了呢?」翠蓮道,說完甩了甩手上的水,跟著喜鵲跑出去了。

院子里忽然變得一片沉寂。秀米的頭上都是豆泡泡。頭髮上的水泡泡落在盆里,在水面上浮動著,隨後「噗」的一聲就碎裂了。她閉著眼睛,伸手在灶台上摸索著水瓢,她想從水缸里舀點水,把頭澆一澆。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咚咚的腳步聲。有人正朝廚房走來。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外面出什麼事了?」張季元扶著門框,問道。

該死!果然是他!她不敢回過頭去看他。嘴裡支支吾吾地道:「聽說,聽說是孫姑娘死了……」

張季元輕輕地「噢」了一聲,似乎對這事沒什麼興趣。他仍然站在那兒。

走開,走開,快走開!秀米在心裡催促他趕緊離開。可張季元不僅沒有走開,相反,他跨進門檻,走到廚房裡來了。

「你在洗頭嗎?」張季元明知故問。

秀米心裡有氣,嘴上還是「嗯」了一聲,趕緊抓過水瓢,從水缸舀了水,澆在頭上,胡亂地搓了搓。水一直流到了脖子里,涼涼的。

「要我幫忙嗎?」

「不不,不用。」秀米聽他說這樣的話,心跳得更厲害了。她還是第一次跟他說話。

「你不要加點熱水嗎?」張季元再次問道。他的聲音又干又澀。

秀米沒再理會他。她知道張季元就在她的身邊不遠的地方站著,因為她看見了他腳上穿的圓口布鞋和白色的襪子。該死!他竟然在看我洗頭!真是可惡!他幹嗎要呆在這裡呢?

秀米洗完了頭,正想找個東西來擦一擦,那張季元就把毛巾遞過來了。秀米沒有去接。她看見灶上有一塊圍腰,也顧不上油膩,抓過來胡亂擦了擦,然後把頭髮攏了攏,在頭頂兜住。她仍然背對著他,似乎在等著他離開。

終於,張季元嘿嘿地訕笑了兩聲,丟下手裡的毛巾,搖搖頭,走了。

秀米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她看見他那瘦長的影子掠過天井的牆壁,在廊下晃了晃,然後,消失了。她站在灶邊,將頭髮抖開,讓南風吹著它,臉上依然火辣辣的。水缸中倒映著一彎新月,隨著水紋微微顫動。

母親是和翠蓮她們一塊回來的。她說她們在孟婆婆家坐下,剛打了一圈牌,就聽得孫姑娘那邊出事了,「寶琛那個死不要臉的,當著那麼多人竟然就哭出聲來了」。

秀米問她,孫姑娘是怎麼死的?母親也不正經回答她,只是說,反正就死了就是了。秀米又去問喜鵲,喜鵲見母親不肯說,她也就支支吾吾,只是不住地感嘆道,慘,慘,真慘。最後,翠蓮把她拽到自己屋裡,悄悄地對她說:「往後咱們都得小心點,普濟一帶出了壞人了。」

「她不是下午還來借篩子嗎?」秀米說,「怎麼說死就死了?」

翠蓮嘆息道:「她來借篩子,是為了去地里收菜籽,要是不去收菜籽,就不會死了。」

翠蓮說,孫姑娘在村後自家田地收菜籽,到了上燈時分還未見迴轉,寶琛去找她的時候,正碰上她父親提著馬燈去找人。兩人結伴兒到了地頭,就看見了她的屍首,衣服被人剝光了,嘴巴里塞進了青草,她就是想喊人,也張不開嘴呀。他們給她塞了太多的草,一直塞到喉嚨口,寶琛給她摳了半天,也沒摳乾淨,她的身上也沒有刀傷,手上反綁著繩子。一隻腳上還穿著鞋子,一隻腳光著,身體早已涼了,鼻子里也沒了氣。兩條腿在地上踢了個坑兒。大腿上全是血。唐六師郎中來給她驗了屍,也沒找著刀傷。孟婆婆說,這事兒可不像是本村人乾的,這孩子平常就在村子裡招蜂引蝶,還有她爹給她看門兒,大凡一個人想上她的身,給她幾吊小錢就行了,不給錢也可以賒賬。他們犯不著這樣干。在那兒看熱鬧的人當中,有一個名叫大金牙的,是普濟肉店的屠夫,人有點兒傻,聽見孟婆婆這麼說,就愣頭愣腦地接話道:「那可說不準。」

孟婆婆嗔道:「那除非是你乾的。」

那大金牙就嘿嘿地傻笑著說:沒準還真是我乾的呢……話沒說完,大金牙的瞎眼老娘順手就給了他一巴掌,說:「人家死了人,你倒還在這兒說笑!」

「這事沒準真是大金牙乾的呢?」秀米問。

「說笑罷了,你還拿它當真。」翠蓮道。

秀米又問寶琛怎麼還不回來,翠蓮說:「他在那兒幫著老孫頭搭涼棚呢。這些年,歪頭在孫姑娘身上可沒少花錢。這粉子一死,他哭得像淚人一般。」秀米又問她幹嗎搭涼棚,翠蓮說:「照普濟這兒的規矩,這人死在外頭不能進屋,只能在外面搭個棚兒擱屍首。這天又熱,少不得要連夜找木匠來打棺材。夠寶琛那死狗忙活一陣子的。只是可憐了那粉蝶了,死都死了,光著身子讓人擺弄來擺弄去。那老孫頭,人都快急瘋了,只說女兒還未出嫁,不叫男人看見她屍首,攔了這個又去攔那個,又如何攔得住,只得坐在塘邊哭。」

秀米還記得父親出走那天去過的那個池塘。四周開滿了白色的金銀花,像帘子一樣垂掛在水面上。她還記得下午孫姑娘來借篩子時,遭翠蓮搶白時那怯怯的笑。

「咱們往後都得小心點,聽說江南的長洲出了土匪,前些天剛綁走了兩個小孩。」翠蓮說。

在孫姑娘的葬禮上,秀米走在最後一個。孟婆婆提著一隻籃子,裡面裝著黃色的絹花,參加葬禮的人,每人一朵,戴在胸前。她走到秀米的跟前,籃子里的花朵剛好發完。孟婆婆就笑道:

「這麼巧!就差你這一朵。」

秀米又看見了在江堤一側遠遠行進的一隊朝廷官兵。兵士們無精打采,昏昏欲睡,他們在烈日下行走得很慢。馬蹄揚起漫天的塵土,馬隊的紅色纓絡上下披拂。當他們越過一個個土坡時,蜿蜒浮動,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隻遊動的黑花蛇。可她聽不到馬蹄聲。

秀米左顧右盼,就是看不見翠蓮和喜鵲的影子。孫姑娘的棺木像是連夜打造的,還未來得及刷上油漆,白皮松板,上面覆蓋著錦緞被面。她能看見和尚扛著幡花,鐃鈸鼓樂,吹吹打打,可是卻聽不見什麼聲響。

奇怪!我怎麼聽不見一點聲音?

送葬的隊伍在村外的棉花地里穿行,一路往東。剛剛出了村口,天空中烏雲翻滾,樹木搖晃,突然下起雨來。雨點落在厚厚的塵土裡寂然無聲。落在河道中,開出一河的碎玉小花。雨越下越大,她的眼睛快要睜不開了。

奇怪!這麼大的雨,怎麼聽不到雨聲?

送葬的人群開始出現不安的騷動,她看見抬棺的幾個腳夫將棺材停在一座石橋上,跑到橋洞下避雨,人群潮水般四下消散。她看見寶琛和老孫頭披麻戴孝,哭喪著臉,想把人們勸回來。

秀米開始朝村東的那座破廟飛跑。她一邊跑,一邊回頭看。起先,她跟著一幫人朝廟裡飛奔,很快,她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在跑。等到她氣喘吁吁地跑到皂龍寺門口,秀米吃驚地發現,除了那口棺木孤零零地橫在橋上之外,四下里已經沒有一個人,連寶琛和老孫頭也不見了。

奇怪,怎麼沒有人去廟裡避雨呢。

她一口氣跑到山門的屋檐下,看見張季元手裡捏著一圈麻繩,正在沖她笑。

「你怎麼在這兒?」秀米嚇了一跳,雙手護住自己濕漉漉的前襟,隱約覺得自己的乳房一陣陣脹痛。時值初夏,單衣初試,叫雨一淋,緊緊地粘在身上。她覺得自己的身上光溜溜的。

「我來聽聽寺里的住持講經。」張季元低聲道。他的頭髮也被雨淋得濕漉漉的。

「那些送葬的人為什麼不來廟裡避雨?」秀米問道。

「他們不能進來。」

「為什麼?」

「住持不會讓他們進來。」張季元探頭朝門外看了看,湊在她耳邊輕聲道,「因為,這座廟是專門為你修的。」

「誰是住持?」秀米看了看廟裡的天王殿,豪雨飄瓦,屋頂的瓦楞上已經起了一層水煙。

「在法堂念經。」張季元說。

「這座破廟已經多年沒有和尚住了,哪裡來的住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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