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指 第三節

從寶琛的賬房裡出來,秀米在天井裡的石階上倚門而坐。她看見門口池塘邊有一個婦女正在搗衣,棒槌敲擊的聲音在天井裡發出嗡嗡的回聲。地里的棉花已經長得很高了,黑油油地一直延伸到河邊,風兒一吹,就露出葉子下的棉鈴。田裡沒有一個人。天井的屋檐下,幾隻燕子喳喳地叫著。牆上的青苔又厚又濃,像一塊綠氈子,亮晶晶的。太陽光暖烘烘的,陰涼的南風吹到臉上,舒暢無比。她在那兒坐了半天,東看西看,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這天早上,母親在吃飯時對秀米說,自打父親出走之後,她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去丁樹則先生家讀書了。丁先生昨晚又來催問,只說是無功不受祿,嚷著要把拜師時的束盡數退還。「你在家閑著也沒事,不如去他那裡胡亂讀幾篇書,識些字也好。」

秀米本來想,經父親這麼一鬧,她就不用去丁樹則家活受罪了,沒想到先生倒是好記性,三番兩次來家中催逼。聽母親這麼說,放下碗筷,秀米只得硬著頭皮往丁先生家走去。

丁樹則讀書數十載,不要說一官半職,連個秀才也不曾中過。老來設館授徒,收些俸例,以供椒水之需。不過,普濟人家讓孩子來跟他讀書的卻是寥寥無幾。這倒不是出不起那份俸例,而是捨不得孩子讓他打。這丁樹則教書的規矩極嚴,學生要是背錯一個字,就往他屁股上打十下,寫錯一個字打二十下,背誦默寫全對了,丁先生還是要打,只說是讓學生長點記性,以後不要出錯。秀米第一次去跟他念書時,看見她的五六個學生全都站在屋裡念書,甚是奇怪。一問才知道,原來是屁股都被打腫了。要是碰上一個用嘴巴翻書的,那不用問,一定是他兩隻手都被打得不能動彈了。

丁先生從來不打秀米。這並不是說秀米的書念得特別好,而是由於她是先生的徒弟中唯一的女孩子。先生不僅不打她,還破例允許她讀書時吃點心。她還是不喜歡他。她受不了先生嘴裡那股臭烘烘的大蒜味兒。先生帶他們讀書時,她最害怕他發「突」或者「得」這樣的音,因為每當他發這樣的音,唾沫星子帶著口水就會射出去好遠,一直落到她的臉上。他還喜歡用他那髒兮兮的手來摸她的頭,有時竟然還會摸她的臉!他只要一走近她,她就拚命地把腦袋扭到一邊兒,常常把脖子扭得轉了筋兒。

丁樹則平常愛管閑事兒,最愛與人爭辯。除了人家媳婦生孩子他插不上手之外,村裡所有的事,不論大小,他都要過問。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幫人家爭訟打官司。可官司一旦讓他沾了手,沒有不輸的。久而久之,村裡人都把他當作那無用的書獃子一般看待,只有師母趙小鳳把他看成是個寶。每逢丁樹則與人爭辯,雙方各執一詞、委決不下的時候,丁師母就會拿著個花手帕,一扭一扭地走到兩人中間,笑嘻嘻地說:你們不要爭,你們不要吵,把理由說出來我聽聽,我來替你們評判評判。等到兩人把各自的理由一說,丁師母總是這樣作結論:「你(她丈夫)是對的,你(她丈夫以外的任何人)是錯的,結束!」

秀米一走進丁先生的書房,就望見丁樹則的右手上纏了一層厚厚的紗布,眉頭緊蹙,臉上頗有難言之苦。「先生,您的手怎麼啦?」秀米問。先生臉上的肉兀自跳了兩跳,像笑不像笑地紅了臉,嘴裡一會兒「喔喔喔喔」地叫著,一會兒又嘶嘶地從牙縫裡往裡吸涼氣。看來他的手是傷得不輕。秀米正要轉過身去問師母,只見老師把臉一沉,喝道:「你先把那《魯仲連義不帝秦》背來我聽,其餘無須多問。」

秀米只得坐下來背書,第一段剛完就背不下去了。先生又讓她背《詩經》,秀米就問他背哪一篇?先生這會兒似乎有點支持不住了,也不答話,舉著右手,站起身來,讓師母攙著,兩人徑自回裡屋去了。秀米滿腹狐疑,忽見一個頭上綴著一撮黃毛的孩子正在那寫大字,就湊過去問他,先生這手怎麼就傷了。小黃毛是舵工譚水金的兒子,名叫譚四。他見四下無人,就低聲道:「他是碰到釘子上了。」秀米又問他,好好的,怎麼會碰著釘子?黃毛就哧哧地笑,說道:「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原來,這丁樹則平時在設館授徒之餘,閑來無事,常愛捉那飛蟲玩。久而久之,竟然練就了一身徒手捉蟲的絕技。不論是蚊子、蒼蠅,還是蛾子,只要一飛入先生的房中,就是死路一條。先生只消大手一揮,往往手到擒來。倘若這飛蟲棲息於牆上,先生一巴掌拍過去,更是百發百中。俗話說,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總在陣前亡,先生的技藝再精湛,卻也有失手的時候。

「今天早上,窗口飛進一隻蒼蠅,先生或許是老眼昏花了,伸手一攬,硬是沒有捉到,不由得惱羞成怒。在屋裡找了半天,定睛一看,見那肥大的蒼蠅正歇在牆上。先生走上前去使出渾身的力氣,掄開巴掌就是一拍,沒想到那不是蒼蠅,分明是一枚牆釘。先生這一掌拍過去,半天拔不出來。害得他好一頓嗷嗷亂叫。」黃毛說完,伏在桌上哧哧地笑。

秀米笑了一陣,見先生已從天井中走來,就趕緊給譚四遞眼色。

先生仍讓她背書。背過《詩經》,又背《綱鑒》。秀米在背書,先生就躺在藤椅上哼哼,肥胖的肚子一起一伏,依然嘶嘶地倒吸著涼氣,弄得秀米撲哧一聲又笑了起來。先生皺著眉頭問她笑什麼,秀米也不回答,只在那翻眼睛,白的多,黑的少。先生也拿她沒辦法。

「罷罷罷,」先生從椅子上坐起來,對正在憋住勁不讓自己發笑的小黃毛說,「譚四,你過來。」小黃毛見先生叫他,趕緊從椅子上溜下來,來到先生跟前。先生又對秀米說:「你也過來。」

丁樹則從懷裡摸出一個信封來。遞給秀米:「你們兩個人給我到夏庄去送封信。夏庄,你們兩個都是認得的吧?」秀米和譚四都點了點頭。夏庄離普濟不遠,秀米和翠蓮趕集的時候去過幾次。

丁樹則剛把信遞與秀米,又取了回去。信沒有封口,先生拿到嘴邊一吹,信囊就鼓起來,先生用那隻不曾受傷的手從裡面取出信膽,抖開來,上上下下地又讀了一遍,一邊看一邊頻頻點頭,最後又把信裝入信封,再次遞給秀米,這才說:

「你們沿著村西的大路向東,一直走,然後轉一個大彎,就可以看見夏庄了。到了夏庄的村口,你們就會看見有一塊大水塘,大水塘中間有一座墳包,上面長有蘆葦呀、茅草呀什麼的,你們不要管它,拿眼睛朝那塘的對岸看。對岸有三棵大柳樹,中間一棵柳樹正對著的那個宅子,就是薛舉人的家。你們要把信當面交與薛舉人。若他不在家,原信帶回,千萬不可交與別人。記住了,不要忘記。譚四這孩子貪玩,秀米你要管著他點,路上不要讓他玩水。薛舉人要有回書給我,你們就帶回來,若沒有就算了,早去早回。」

丁樹則說完了這番話,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事,對秀米說:「剛才我看信的時候,有沒有把信放進信封里去?」秀米說:「放進去了。」丁樹則道:「真的放了嗎?」

「我看見信放進去的,」秀米說,「不然您再看看?」她把信遞給先生。丁樹則用手捏了捏,又斜著眼睛朝信封內瞄了一眼,這才放心。

秀米帶著譚四一路出了普濟村,沿著河朝西走去。譚四說:「這封信想必十分要緊,我早上看見先生寫好信,裝進去又抽出來,抽出來又裝進去,來回驗看四五次。」

秀米就問他,以前有沒有見過薛舉人,譚四說在先生家曾見過他兩次,是夏庄的財主,臉上有一顆大烏痣。

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村東的那座大廟 邊。廟宇早已破爛不堪,正中的一方大殿,瓦片都落光了,露出一根根黑黑的椽子來。只有兩邊的配殿還能住人,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隻正在褪毛的鴨子。秀米還記得,有一年從夏庄趕集回來,母親曾帶她去廟裡躲過一次雨。廟前有一處用泥土壘造的戲台,荒草叢生,已經很久沒有在這兒唱過戲了。廟宇年久失修,平時只有乞丐或遊方僧人偶爾在那裡歇腳。普濟人要燒香拜佛,就坐船到對岸去。

他們來到下庄村口,已近中午。果然是一窪池塘,三棵柳樹,塘中一座墳包。薛舉人家的院門關著,用手推一推,裡面上了閂。譚四敲了門,半天無人應答。秀米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似乎有人說話,嗡嗡的,聽不太真切。秀米轉過身來,忽然看見在池塘的對岸,一個戴氈帽的人正在樹陰下釣魚。聽到敲門聲,那釣魚的就弓起腰來,歪過身子朝這邊探頭探腦地張望。秀米拉拉譚四的袖子,朝那邊指了指,那人立刻腦袋一縮,蹲下身去,茂密的葦叢遮住了他。

譚四在門上拍了半天,又直起嗓子朝裡面喊了兩聲,依然無人應門。譚四就對秀米說:「不如我們把信封從門縫裡塞進去算了。」秀米說:「不成,丁先生交代我們親自把信交給薛舉人的。」譚四道:「裡面上了閂,說明屋裡有人,怎麼沒人出來?」說著又把臉貼住門縫朝里窺望,他這一看,嘴裡「哎喲」大叫了一聲,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這一叫,門就開了。一個穿長衫的夥計將門開了一條縫,把身子探出來,問道:「你們要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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