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交響曲:永恆的星光 第47章 當真實變得遙遠(上)

穿著深藍色法袍、捲起袖管、戴著兜帽的少年坐在一望無際的白色空間中央,褐色鬈髮從帽中垂下來遮住迷惘的眼睛。吉爾伯托·吉爾伯奈翁坐在他身旁,把玩著一隻精緻的黃銅沙漏,沙漏中裝滿藍色星沙,無論怎樣轉動,沙粒都始終向一個方向流動,因為兩個世界的夾縫中不存在空間和時間的正確方向,所有的規則都取決於初代占星術導師自身。吉爾伯奈翁始終沒有打破沉默,事實上,他有點享受這種漂浮著思想碎片碰撞火花的安靜氣氛,學徒的困惑和迷茫讓他感覺到「生存」的真實感,在凝固的時空亂流里等待太久,初代導師發現自己已經被世界所拋離,他需要這樣的思想對話,用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滴答。」淡藍星沙流盡,沙漏發出輕輕鳴響,沙粒開始透過玻璃瓶頸反方向逆流。約納忽然抬起眼睛,像是從噩夢中驚醒一樣深深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對不起,導師大人,我在這裡呆得太久,必須要回去了。」他揉一揉臉,站起來向初代導師鞠躬致敬,「還有人在等我,無論這世界是不是真實的,每個人都有自己該做的事情。」

吉爾伯奈翁望著少年:「這就是你的答案嗎,學徒?」

「什麼答案?」約納手握法杖,感覺席拉霏娜傳來溫暖的撫慰。

「關於生存的意義的終極答案。」吉爾伯奈翁也站了起來,「關於兩個世界的答案,關於背叛者賽格萊斯、兄弟會、幽靈、第一世界和命運預言的答案,你一直在詢問自己的那個答案。你選擇回到命運的軌跡中去,按照既定的軌道向前,這就是你的答案對嗎?」

約納思考了幾秒鐘,點了點頭:「是的,導師大人。我心中有一億個問題得不到解答,從您這裡獲得的信息只會讓我徒增煩惱,因為遠遠不及您的睿智,我根本想不透那些深奧的命題。可是我想,就算世界是假的又如何呢?我正在經歷的事情對我自己來說是真實的啊,我的夥伴、敵人、腳下的地面、頭頂的天空,我手中能緊握住的東西,這一切都是具有意義的,起碼對我來說。若連我都放棄一切,這些存在的意義不是會失去了嗎?」

吉爾伯奈翁臉上浮現出一絲失望:「如果我告訴你,我本來準備將時空星陣的所有奧秘傳授給你,讓你擁有穿梭於不同位元、打破世界障壁的力量,你會作何反應?」

驚喜從少年臉上掠過,但他還是垂下眼瞼:「那是我的榮幸,導師大人。可我只是個小小的平凡占星術士罷了,柯沙瓦老師的21—814星際線我都沒有參透,怎能奢望您那神秘的時空星陣呢?——當這一切結束,我一定會回到光明之井再次朝覲,但現在,我必須要離開了。」

「你走吧。我現在不知道把這些事情告訴你是對是錯了。」吉爾伯奈翁有些泄氣地坐下去,擺擺手道。

約納再次深深鞠躬:「那麼,我先離開了。另外有一句話我一定要說出口,就算那是種僭越。」做了個深呼吸,他小聲但堅定地說:「您開創了占星術,又親口否定了占星術所存在的基礎,這我絕對不能認同。每天晚上在占星術塔上仰望星空的時候,我都能清楚感到來自浩瀚星空的力量,無盡星辰是千千萬萬占星術士的信仰,只要有人篤信,夜空中的千億星輝就絕不會暗淡,這也是我的答案,導師大人!」

吉爾伯奈翁抬起眉毛,詫異道:「即使我已告訴你這整個世界都是別人虛構出來的,你也這樣想嗎?」

倔強的少年垂首道:「是的。若非如此,這世上又還有什麼是能夠相信的呢?」

四周光影變幻,冰封的時間開始流轉,「咔噠」一聲發自腳下腐朽的地板,約納抬起頭,看見一片漆黑的房間,聽見身後焦急的呼喚:「艦長大人快點點亮照明星陣啊,這裡太黑了實在太可怕啦!」發生在純白空間里的對話化作記憶印在腦中,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那是確實發生過的事情,少年緩緩舉起右手,橙紅色的溫暖光芒照亮黑暗的靈堂。

光屁股的領路矮人沖了進來,尖叫道:「哇!這裡真可怕,趕緊找到我們的祖先然後回去吧!」耶空隨之走了進來,眼神掃過五級占星術士,似乎有什麼話想要詢問,可最終還是沉默無言。

約納將雜亂的思緒掩埋在心底,掃視這塵封已久的房間,許多散亂屍骨倒在牆邊,白生生的骨頭上結滿蛛網,那就是聖吉爾伯托號上的第一批船員。屋子中央擺著一個黑石祭壇,上面有青金石刻畫的星陣圖案,約納猜想這就是初代導師留下的時空星陣,可由於年代久遠,星陣已破敗不堪,再也無法發揮作用了。一具小小的骸骨坐在祭壇前面,雙手交握做出祈禱的姿勢,這看起來像人類兒童的屍骸一定屬於最後死去的弗洛勒斯人。約納目視矮人,領路矮人連忙點頭,眼圈一紅落下淚來:「這就是我們的祖先啊!啊啊,就連帽子都腐爛了,這真是不體面的死法啊!」

約納從鹿皮包中抽出一張床單,將矮人的屍骨小心包裹其中提了起來,骨骼比想像中要輕。「我們走吧,長老會將他妥善安葬的,畢竟這是埃克巴塔納的英雄呢。」少年轉身走向屋外,並未多做停留。此刻他心中並未感覺悲傷或感動,當初代導師指出世界的滑稽真相之後,眼前一切都變成了演戲,約納發覺看到的一切顯得如此遙遠,自己成了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一般。這種感覺令他心亂如麻。

沉默地走過破爛船艙,回到升降井的部位,十幾名粉帽矮人從他手中接過祖先的遺骨,一邊大聲哭泣一邊拜倒在埃克巴塔納男爵腳下行中指禮。在短短半個小時內,矮人工匠搭建起了簡易的升降平台,合力拉拽著繩索送約納一行人到達右舷上層,「辛苦你了,麻煩你告訴長老說我在第一作戰會議室等他,請他務必來一趟。」拍拍領路矮人的肩膀,約納說道。

「遵命,艦長大人!」矮人挺起肚子用力敬了個禮,然後臉紅通通地扭捏道:「那個,大人,我能不能……我能不能告訴別人我是『男爵的持杖隨從』啊大大大大大人?如果可以的話,那我一定一定……」

「當然可以。」少年說。

光屁股矮人哆嗦著趴在地上,匍匐到約納腳下用中指觸摸他的靴子,然後跳起來尖叫著飛奔而去,引得路人一陣圍觀。約納搖了搖頭,忽然隨手抓住一名路過的人:「你是艾瑞恩聯盟的人吧,歸誰管的?」

白皮膚、高鼻樑的軍裝男人不悅地甩脫他的手,「我是埃比尼澤共和國執政官衛隊的澤鷹中校,你這毛都沒長齊的小不點居然敢這樣跟我說話!現在跟我道歉,否則……」他盛氣凌人的話說了半截,因為約納的褐色眼睛淡淡地盯著他,那種眼神顯得如此冷漠,就像巨人俯視渺小的螞蟻,禿鷲在掃視垂死的山羊。戴兜帽的少年根本無視於高大軍官強壯的肌肉、威武的佩刀和胸前一排五顏六色的勳章,在約納疏離現實的視野里,眼前人不比一塊路邊石頭更加重要。

「請轉告伊普西龍·川鱷執政官,讓他通知艾瑞恩聯盟的高層在第一作戰會議室聚齊,不得缺席。這是聯盟總指揮的命令。」保持著應有的禮貌,約納如此說道。

「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總指揮?」澤鷹中校後退一步,上下打量少年,他從靈魂深處感到害怕,可骨子裡的驕橫令他梗起脖子:「真以為自己是什麼大人物?沒有人把你當回事,小不點!只有執政官能對我下命令,你算什麼東西!立刻跪下跟我道歉,叫著我的名字大聲求我,或許我會良心發現去找執政官……」

「喀鏘!」耶空的名刀佛牙尖銳哀鳴著從鞘中彈出,可這次紅髮男人沒來得及出手,「嘎啦啦啦啦……嘭!」沉重的搏擊聲傳來,通道中來往的人們全都停了下來,地板多出一行清晰的拖拽痕迹,整堵木板牆倒塌下來墜向兩舷之間的深淵。強壯的澤鷹中校被單手拎起,整個身體懸在懸崖上空搖搖晃晃,他大口大口噴出鮮紅血漿,臉色煞白,眼神中充滿驚恐。「滋啦啦啦啦……」一團紅、藍、白相間的能量渦旋照亮他的臉孔,冒著電火花的死亡漩渦距離他鼻尖只有兩公分的距離。

約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他右臂慢慢將中校放下,左手一甩,席拉霏娜頂端的湮滅星陣逐漸消弭。「對不起,我心情有點亂。下次,讓我們和平相處吧。」少年向吐血的男人低頭道歉,然後轉身默默走回耶空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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