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幻想曲:緋紅色極東 第233章 漆黑白日夢(上)

中午過後,隨著「海上老人」號吊索主繩不斷收起,「客人」們開始大批出現在甲板,根據船長美元平次的介紹,這個漁場捕獲的鮪魚基本上都是大目金槍魚,俗稱「大眼鮪」,雖然比起藍鰭金槍魚來說品質不算最上等,但因性價比的原因,是日本生魚料理行業中最常使用的食材。今天捕到的大眼鮪基本上都是1.5米長、30公斤左右重的中等體型,收繩組的八名水手哼著歌,將一條又一條活蹦亂跳的鮪魚丟上甲板,海上天氣雖然惡劣,卻阻止不了他們歡暢的心情。

顧鐵這回終於見識到冷凍長是怎樣工作的,每當有鮪魚被摘去魚鉤推向甲板中央等待處理,冷凍長西條向北就抽出一把細長雪亮的鋼刀,用刀柄猛擊鮪魚的頭部中央,暫時停止它的身體機能;然後刷刷舞動刀子,先一刀割掉尾巴,這刀從背鰭倒數第四節至第六節之間切斷脊椎,切下尾部無用的部分;然後切斷胸鰭主血管,割斷心臟動脈,放出鮪魚體內的血液;等血液放凈以後,將一顆銷釘打入鮪魚頭骨凹陷處,徹底破壞魚類的大腦機能;接著用刀從腹部將魚剖開,取出內臟,用海水沖洗魚腹;最後用大量海水將魚身沖洗乾淨。進行這一系列工作的時候,都要不斷用海水沖洗鮪魚,以防魚身溫度上升,造成肉質味道的改變。

一連串眼花繚亂的動作,只花費了不到八分鐘時間,西條冷凍長用腳一踩甲板上的踏板,冷凍倉的艙門開啟,他將處理完成的鮪魚輕輕推入傳送帶,拍了拍手,坐下來等下一位客人光臨。這條鮪魚將在五分鐘內完成急凍,被保存在零下二十四度的冷凍室內,等待貨船前來轉運;而若捕到品質較高的藍鰭金槍魚,捕撈船會將其保存在零下2度的冰鮮冷卻室內,使用新技術使細胞液保持不會結冰的狀態,這樣雖然保質期會由三個月縮短到十五天,但魚肉的鮮度能得到最大限度保存,賣價相應提高許多。

「你在這裡閑逛,真的沒問題嗎,櫻井料理長?」有位水手忙裡偷閒地笑道。

「午飯已經搞定了,放心吧!」顧鐵回喊道。他剛才與阿齊薇難得的獨處時光被攪黃了,一怒之下無心做飯,切好了一大堆西紅柿韭菜蔥花香菜葉子之類就跑出來看風景,心想到時候做一大鍋疙瘩湯糊弄這些日本人就算了,管家老趙親傳的河北滄州西紅柿雞蛋疙瘩湯,熱熱乎乎喝一碗,也算是不錯的伙食了!

海上風浪越來越大,看樣子暴風雨即將來臨,中國人倚在艙門,腳下偷偷地扎了個樁,要不然根本站不穩當。他看到每名水手腳下都跟生了根似的戳在甲板上,粗碩的主繩被卷揚機慢慢拉出水面,專門有兩名水手負責從主繩上摘下吊線和吊鉤,按照順序整理好,這道工序的完成質量決定了第二天放繩的順暢程度,一旦吊線纏成一團,就是捕撈船的重大事故了。

忽然一個浪頭斜刺里拍在船首,漁船劇烈傾斜了,「哎呦!」甲板上一名穿著黃色雨衣的水手撲通跌倒,若不是旁邊人伸手拉住,差點就滾過甲板從船舷摔了出去。「這是最基本的!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讓別人替你操心!這個時候沒人有空照顧你,聽到沒有?」西條冷凍長怒喝道。

摔跤的正是第一次上船的新水手小圓誠,他驚魂未定地鞠躬道:「對不起,冷凍長!我會好好注意的!」

正說著話,負責捕撈的兩名水手忽然驚叫道:「糟了,小心鉤子!」由於船隻傾斜,一條被拉到半空中的鮪魚掙脫魚鉤躍回海面,連著鉤子的吊線「嘣」的一聲反彈回來,呼嘯著射上甲板。狂風呼嘯,天色昏暗,肉眼幾乎看不清幾近透明的魚線,西條冷凍長隱約看到金屬的銀光一閃,吼道:「躲開!」他用力將小圓誠一推,見習水手摔倒在旁邊。西條向北的視野里那尖銳的反光正飛速靠近,他已來不及躲避或抵擋,不禁咬緊牙關。

「我來!」顧鐵的聲音響起,他不知何時出現在冷凍長身前,手中舉著菜刀向上一揚,魚線嘶拉一聲划過刀刃,摩擦出了串串火星。這極為堅固的高分子吊線就連鋼刀都無法切斷,若划過誰的脖頸,一定會像斷頭台一樣斬下人類的頭顱。「我靠,厲害!」中國人感覺雙手發麻,仔細一看,不鏽鋼刀刃上出現了一溜米粒大小的缺口。他喘口氣抬起頭,喃喃道:「這肯定還沒完,我看……就是現在!」

顧鐵摁住西條向北的後腦勺用力往下一按,兩個人同時趴在了甲板上,「嗖!」纖細的風聲掠過頭頂,令人心中發寒。魚線改變了方向飛向桅杆,在桅杆上繞了二百七十度,線稍的魚鉤以更高的速度向甲板襲來,若不是顧鐵心中默默計算著它的運行軌道,只怕這時候已被魚鉤扎穿了後腦勺。

「鏘!」魚鉤擊中鋼製艙門反彈起來,在門上留下一道凹陷的傷痕。

一個閃電照亮西條向北和小圓誠兩張蒼白的臉。「謝謝你,櫻井……」西條冷凍長拉著顧鐵站起來,沒有多說什麼,海上討生活的人經常遇到危險狀況,恩情只記在心裡,不必多言。顧鐵笑著點了點頭,吐出嘴裡鹹鹹的海水,也沒有多說什麼。

就算意外發生,捕撈作業並未停止,也不可能停止,只要卷揚機還在工作,收繩組就必須堅守在自己的崗位,直到整條主繩被收上漁船為止。豆大的雨點開始噼里啪啦落下,甲板上只能看到七八個身穿黃色雨衣的人在無聲勞作,顧鐵搖搖頭走回船艙。儘管水手薪資優渥,可誰知道這些人在海上討生活的種種不易?顧鐵曾特意觀察過他們的手掌,每個人的雙手都生著厚厚的老繭,一名年老的水手說,若沒有這繭,做一天放繩的工作就會磨得手掌看見骨頭。老水手手上老繭厚到無法握拳,也無法使用觸摸屏手機,每隔幾天他就會用剪刀修剪手心的繭,就算剪去一厘米的厚度依然毫無知覺。

人生際遇就是如此奇怪,明明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跟這群人相識,偏偏此時來到捕魚船上,認識了一群與大海搏鬥的勇敢男人,見到了一生都見不到的暴風和海浪。顧鐵低頭瞧著自己強壯有力的雙手,手心、拳鋒和食指處有幾塊老繭,那是握槍和練拳留下的痕迹,但比起那些水手來,他的手顯得這樣細嫩白皙。「是命運選擇人,還是人選擇命運?」他握起拳頭,不禁慨嘆道,「若是幾個月後世界就會毀滅,那現在的一切抗爭究竟是不是徒勞?若是我能重新選擇一次的話……」

他沒能迷惘太久。甲板忽然喧鬧起來,「小心!小心!」許多人高喊著,顯然是有意外發生。顧鐵立刻向甲板衝去。他很清楚這些水手只不過是他生命中的過客,他沒有拯救他們的責任和義務,按照以往的性格,絕對不會做出這種愚蠢的選擇。肖李平曾說過,無論人類如何社會化,本質上還是由無數的「我」組成,人必須為了「我」而不擇手段傷害他人,因為這是人類前進最初與最終的動力。若沒有自我中心唯利是圖的經濟人假說,市場經濟就不會實現;「自私」是符合自然選擇的生存之道,這寫在我們每個人的血液里,每一條傳承百萬年的基因當中。當年,顧鐵深以為這段話說得正確,可是現在,他的身體先於理性思考做出了決定,——約納,是你嗎?

中國人有一瞬間遲疑,可依然向甲板衝去。

大魚在甲板上瘋狂跳躍。光線太暗,捕撈長以為這是一條大個的鮪魚,但他犯了一個錯誤,這是一條旗魚,一條3.5米長、400公斤重的巨型旗魚。旗魚的肉質非常鮮美,是很受歡迎的食材,但它的兇猛令捕魚人聞之色變,如同刺刀一樣的堅硬的上頜骨,超過160公里的最高速度,成年旗魚能夠像魚雷一樣將小型船隻正面洞穿。海上捕撈旗魚一般拖吊法,用粗吊線將上鉤的旗魚拖曳在船隻旁邊,不斷擺動釣竿,花三個小時以上才能耗盡旗魚的體力。現在這條剛剛離水的巨型旗魚沒有消耗一點體力,背鰭在地上一彈就射了出去,「啊!」慘叫聲傳來,一名水手的腹部被它的長吻穿透,旗魚擺動身體,上頜骨切開了水手的整個腹腔,鮮血和內臟滿地傾灑。

「讓開啊!」顧鐵在濕滑的甲板上猛然加速,雙手握著菜刀高高躍起,「噗嗤!」刀刺入旗魚的背部,大魚抽搐扭動著,顧鐵咬著牙摳住魚鰭,雙手用力轉動刀柄。巨型旗魚忽然發狂地擺動尾巴,「乒!」清脆的聲響中,菜刀折成兩截,顧鐵感到一股巨力拍打在身上,如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

「等一下。等一下。不管怎麼說,這個結局都太兒戲了吧……被旗魚乾掉?」飛翔在空中的顧鐵望著黑漆漆的天空,無聲地抱怨道。

暴風雨來了。漆黑海面無聲地將一個男人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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