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曲:亂世的黎明 第126章 最後的晚霞

如此堅硬的回憶,像冰樣寒冷,如鉛般沉重,往事的碎片如同漆黑天幕上嵌著的星辰,在遙遠的地方發出微光。如果每一片往事都是閃亮的星星,那麼每個人的記憶都是浩淼星空,無盡的秘密在高天閃爍,讓人窮盡一生去追尋。

「柯沙瓦……老師?」

約納再次看到七級占星術士的臉龐,綠色的玉米田、藍色的天空、金色的陽光、紅色的血,人們已經散去,留在農家木屋左近的,只有一具俯卧於地的女性屍體,穿著粗棉布長裙的女人眼睛已不再明亮,她的最後一個動作,是向背後的大樹伸出右手,似乎想給永世訣別的嬰兒一個最後的擁抱。

柯沙瓦背著手,溜溜達達走到那顆枝繁葉茂的樹下,抬起頭,在碧綠的樹葉間發現小約納清澈的眼睛。「果然只有我發現你呢。這幫笨蛋,真是什麼都干不好……」占星術士嘟嘟囔囔搖著頭,踮起腳尖伸出雙手:「讓我看看……你就是異端之血的繼承者嗎?我該拿你怎麼辦呢,年輕人?拿你換幾杯氣泡酒喝?」

躺在柯沙瓦大手中的小約納似乎感到發癢,咯咯地笑了起來。

「有趣。你還會做什麼?」柯沙瓦饒有興緻地低頭瞅著小小的生命。

小約納含著奶嘴,目光隨著一隻飛鳥飄走。

占星術士扭頭看看四周,用手抓抓亂七八糟的花白鬍子,「想看個好把戲嗎?」

用樹枝簡單刻在地面上的星陣發出光芒,小約納奇怪地看手中的奶瓶逐漸飄了起來,脫離他白嫩的小手,忽忽悠悠飛向天空。緊接著,連他自己也慢慢升起在空中,小男孩揮舞雙手,發出開心的大笑。

「你叫什麼名字?……哦,約納。」柯沙瓦在襁褓上發現小男孩的姓名,「約納。約納。……約格?哦,約納。又簡單又難記的名字呢……既然你身上沒有出現流血的傷口,那我們不妨做一個長久一點的遊戲,好嗎,年輕人?」

七級占星術士藏在皺紋里的眼睛帶著笑意,而懵懂的孩子,直到很長時間後才能發現失去母親的恐懼,現在,反重力星陣給了他最好的慰藉。

「柯沙瓦老師……」

約納呻吟著,喊出十七年生命里最尊敬的人的名字。他腦海中分明還有六歲那年父母流著眼淚送他離開家門、對他說出「播種什麼,收穫什麼」的聖博倫諺語的畫面,難道這些記憶都是七級占星術士在他腦海中製造的幻覺?到底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

忽然頭部傳來劇痛,來自現實的傷痛把他從回憶的深淵急速拉起,以至於睜開眼睛時,感到失重般的強烈眩暈。

映入視線的,是東方女人深邃的黑眼睛。

「龍姬……」占星術士學徒艱難吐出兩個字,面露喜悅:「你沒事了……」

「別動。你的頭部受傷了,手臂也流了很多血,劇烈活動的話,剛包紮好的傷口會再次崩裂。」龍姬白皙的臉上帶著一絲血污,散亂的黑髮貼在額角,一雙黑瞳關切地望著他,眨也不眨,每一顆黑水晶一樣清澈透明的眼瞳中,都有一個小小的約納躺在晚霞燦爛、野花盛開的青草地上,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我沒關係的,沒關係。」約納定定心神,艱難地撐起身體,摸摸腦袋,一塊青腫出現在後腦,輕輕一觸,他哎呦一聲倒抽一口涼氣。

蹄聲響起,獨角獸出現在旁邊,低下頭用長臉親昵地拱著占星術士學徒,約納伸手撫摸騎獸經歷戰火依然雪白的鬃毛,抬頭望向埃利奧特:「你也沒事嗎,埃利。太好了。」

「我們沒有大礙,占星術士閣下。」玫瑰騎士微微彎腰致意。獨角獸側腹的傷口看起來已經不再流血了。

約納在龍姬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站了起來,他的手臂纏上一層厚厚的繃帶,應該是東方女人幫他治療了與龍象戰鬥時留下的傷口。

夕陽正在西方群山的邊緣搖搖欲墜,天邊升起火紅色的晚霞,映紅乾草叉夥伴們的疲憊的臉。錫比孤零零站在一旁,有些神經質地揪著一把野花的花瓣,看到約納醒來,立刻帶著哭腔大喊一聲:「菜鳥老兄,你總算醒了!我們快去找大叔啊!他還沒有出來!」

約納腦中猛然浮現托巴最後的面孔,那帶著歉意、關切與決絕的笑容。他不由得求助地看向玫瑰騎士。

「我們現在在奇蹟草原西北側,距離室長大人掩護我們逃出,已經二十五分鐘,我們剛剛聚齊在一起,龍姬小姐在哈薩爾欽閣下的護送下到達此處,也是剛剛醒轉。言靈術士已經前去偵察情況,根據他傳回的最後消息,扎維軍隊業已穿過席瓦的眼淚,進入峽谷地帶,向著櫻桃渡方向全速前進。他通過文字言靈發回信息,說他將偷襲第一中央軍的統帥以延緩敵人的進軍速度。……希望他能夠成功。」玫瑰騎士用一貫的冷靜語調分析形勢,但提到室長大人幾個字的時候,聲音的微小震顫表明了他情緒的波動。

「快點!」錫比焦急地指向南方,那煙霧升起、火焰仍在燃燒的地方。她的小麥色頭髮沾滿血跡,散亂在束髮銀圈外面,傷痕纍纍的手指仍在流下血滴,但小螞蚱似乎一無所覺。

「傑夫塔呢?他沒有逃出來么?……耶空,耶空呢!我怎麼沒有看見他?」約納忽然發現身旁沒有南方人高高瘦瘦的輪廓。

玫瑰騎士沉默地搖了搖頭。「我們不知道,占星術士閣下。」

龍姬伸手攙住占星術士學徒的肩膀,「走吧,答案就在前面。」

「快點!」小螞蚱回過頭,用噙著眼淚的綠眼睛看了他們一眼,當先向前跑去,由於疲憊和激動,她腳下一絆摔倒在草地上,沒等別人攙扶,立刻跳起來一瘸一拐地繼續前進。

腳踏在柔軟的草地,鼻孔中有一股泥土氣息與血腥味混合的奇怪味道,——一切還沒結束,也許只是剛剛開始罷了,該面對的終將要去面對,約納心中卻忽然奇怪地失去了緊張的感覺,明知巨大的災難就在前方等待,仍然要一步一步走向宿命,這種感覺,是否就叫做成長?

沒走多遠,就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大地已經焦枯,灰燼像煙一樣浮動在地面上,東倒西歪的炭狀屍體早已看不清面目,有鎧甲在焦臭的龍屍下發出黯淡的閃光。斷劍、碎甲、扭曲的騎槍在腳下叮噹作響,地面仍然很熱,火系魔法幾乎將奇蹟草原的中央化為熔岩流淌的地獄。

龍姬咳嗽起來,約納掩住口鼻,拍打著她的後背,發覺東方女人的身軀其實是如此纖弱。錫比卻恍如看不到殘酷的景象,聞不到炙熱的煙塵,跌跌撞撞地一路向前奔跑。

屍體漸漸密集,有燒焦的藍色勛帶飄拂在變形的烏黑甲胄上,這些歷次大戰中倖存下來的精英再也無法繼續好運了,生存的榮耀成為他們墳墓上飄揚的旗幟。地面開始顯得泥濘,是血浸潤了土地,每一次拔腳,都像掙脫亡靈手指的拉扯,靴底不斷從人的殘肢上碾過。

穿過草原中央,前面一下子開闊了。

晚霞籠罩的地平線上,出現一抹嫩綠。矗立在夕陽中,是一棵孤零零的樹,樹下的鮮血已不能被泥土吸收,流成暗紅的湖泊,也因此,這棵樹成了荒涼大地上唯一沒有被戰火焚毀的綠色。空中傳來振翅的聲音,幾百隻黑紅色的鳥兒在樹頂上盤旋,發出悠遠的鳴叫。

約納想起,埃利奧特曾說過,這種黑頭紅羽的生靈叫做死髓,它們以屍體的眼珠和腦髓為食。卻能將亡者的靈魂帶回天國。

夕陽穿過葉片,在樹下打滿班駁,有個身影平靜地靠樹坐著,坐在樹影里,晚霞中,頭微微仰著,像在美好的傍晚完成一天的勞作,靠著樹打個悠閑的盹。

乾草叉的夥伴們慢慢走向那棵樹。

一隻死髓振翅滑翔下來,繞樹三匝,紅羽一閃,穿葉而去。樹榦上生長的不僅是樹葉,還有密密麻麻的投槍,每枝槍都深深釘進樹身,讓大樹披上鋼鐵的枝丫。

乾草叉的夥伴們慢慢走近那棵樹。

樹依舊青翠,可是周圍的泥土翻卷焦灼,像剛剛犁過一遍的田地。樹下的人無聲無息,雙手垂放在身側,一腿屈,一腿直,或許,已經睡熟了吧。

乾草叉的夥伴們慢慢走到他面前。

一支長得異乎尋常的銀色騎槍,斜斜貫穿了樹榦,將小憩的人、樹身與大地牢牢連成一體。十碼長槍有大半扎進地面,刻有華美浮雕的槍桿映著晚霞、亮起浮光,沒有沾上一滴鮮血。

「大叔。」

錫比輕輕的、溫柔的、怕驚醒沉睡的人一樣呼喚。

大叔溫暖的微笑已不在了。

右半身已經燒成炭狀,幾支投槍深深嵌在肌肉中,而致命的一擊,來自以撒基歐斯的十碼銀槍。他緊握的拳還在渴望著最後一擊吧,可那無情的金屬將他和大地鎖在一起,束縛了鬥士所有的力量。失去雙眼的臉龐上似乎還有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可笑容是冷硬的,譏誚的,像是在嘲弄著誰。左半身遍布深可見骨的傷口,而皮肉翻卷的傷口都呈現灰白色,他的最後一滴血都流盡了,只剩下這個沉默的雄偉軀殼。

約納多希望他像往常一樣睜開眼睛,摸著後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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