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我們花橋榮記,那塊招牌是響噹噹的。當然,我是指從前桂林水東門外花橋頭,我們爺爺開的那家米粉店。黃天榮的米粉,桂林城裏,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爺爺是靠賣馬肉米粉起家的,兩個小錢一碟,一天總要賣百把碟,晚來一點,還吃不著呢。我還記得奶奶用紅絨線將那些小銅板一串串穿起來,笑得嘴巴都合不攏,指著我說:妹仔,你日後的嫁妝不必愁了。連桂林城裏那些大公館請客,也常來訂我們的米粉。我跟了奶奶去送貨,大公館那些闊太太看見我長得俏,說話知趣,一把把的賞錢塞到我袋子裏,管我叫「米粉丫頭」。
我自己開的這家花橋榮記可沒有那些風光了。我是作夢也沒想到,跑到臺北又開起飯館來。我先生並不是生意人,他在大陸上是行伍出身的,我還做過幾年營長太太呢。哪曉得蘇北那一仗,把我先生打得下落不明,慌慌張張我們眷屬便撤到了臺灣。頭幾年,我還四處打聽,後來夜裏常常夢見我先生,總是一身血淋淋的,我就知道,他已經先走了。我一個女人家,流落在臺北,總得有點打算,七拼八湊,終究在長春路底開起了這家小食店來。老闆娘一當,便當了十來年,長春路這一帶的住戶,我閉起眼睛都叫得出他們的名字來了。
來我們店裏吃飯的,多半是些寅吃卯糧的小公務員——市政府的職員嘍、學校裏的教書先生嘍、區公所的辦事員嘍——個個的荷包都是乾癟癟的,點來點去,不過是些家常菜,想多榨他們幾滴油水,竟比老牛推磨還要吃力。不過這些年來,也全靠這批窮顧客的幫襯,才把這爿店面撐了起來。
顧客裏,許多卻是我們廣西同鄉,為著要吃點家鄉味,才長年來我們這裡光顧,尤其是在我們店裏包飯的,都是清一色的廣西佬。大家聊起來,總難免攀得上三五門子親戚。這批老光桿子,在我這裡包飯,有的一包三年五載,有的竟至七年八年,吃到最後一口飯為止。像那個李老頭,從前在柳州做大木材生意,人都叫他「李半城」,說是城裏的房子,他佔了一半。兒子在臺中開雜貨鋪,把老頭子一個人甩在臺北,半年匯一張支票來。他在我們店裏包了八年飯,砸破了我兩打飯碗,因為他的手扯雞爪風,捧起碗來便打顫。老傢伙愛唱《天雷報》,一唱便是一把鼻涕,兩行眼淚。那晚他一個人點了一桌子菜,吃得精光,說是他七十大壽,哪曉得第二天便上了吊。我們都跑去看,就在我們巷子口那個小公園裏一棵大枯樹上,老頭子吊在上頭,一雙破棉鞋落在地上,一頂黑氈帽滾跌在旁邊。他欠的飯錢,我向他兒子討,還遭那個挨刀的狠狠搶白了一頓。
我們開飯館,是做生意,又不是開救濟院,哪裏經得起這批食客七拖八欠的。也算我倒楣,竟讓秦癲子在我店裏白吃了大半年。他原在市政府做得好好的,跑去調戲人家女職員,給開除了,就這樣瘋了起來,我看八成是花癡!他說他在廣西容縣當縣長時,還討過兩個小老婆呢。有一次他居然對我們店裏的女顧客也毛手毛腳起來,我才把他攆了出去。他走在街上,歪著頭,斜著眼,右手伸在空中,亂抓亂撈,滿嘴冒著白泡子,吆喝道:「滾開!滾開!縣太爺來了。」有一天他跑到菜場裏,去摸一個賣菜婆的奶,那個賣菜婆拿起根扁擔,罩頭一棍,當場打得他額頭開了花。去年八月裏刮颱風,長春路一帶淹大水,我們店裏的桌椅都漂走了。水退的時候,長春路那條大水溝冒出一窩窩的死雞死貓來,有的爛得生了蛆,太陽一曬,一條街臭烘烘。衛生局來消毒,打撈的時候,從溝底把秦癲子鉤了起來,他裹得一身的污泥,硬邦邦的,像個四腳朝天的大烏龜,誰也不知道他是甚麼時候掉到溝裏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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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句老實話,不是我衛護我們桂林人,我們桂林那個地方山明水秀,出的人物也到底不同些。容縣、武寧,那些角落頭跑出來的,一個個齜牙咧嘴。滿口夾七夾八的土話,我看總帶著些苗子種。哪裏拼得上我們桂林人?一站出來,男男女女,誰個不沾著幾分山水的靈氣?我對那批老光桿子說:你們莫錯看了我這個春夢婆,當年在桂林,我還是水東門外有名的美人呢!我替我們爺爺掌櫃,桂林行營的軍爺們,成群結隊,圍在我們米粉店門口,像是蒼蠅見了血,趕也趕不走,我先生就是那樣把我搭上的。也難怪,我們那裏,到處青的山,綠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膚也洗得細白了。幾時見過臺北這種地方?今年颱風,明年地震,任你是個大美人胎子,也經不起這些風雨的折磨哪!
包飯的客人裏頭,只有盧先生一個人是我們桂林小同鄉,你一看不必問,就知道了。人家知禮識數,是個很規矩的讀書人,在長春國校已經當了多年的國文先生了。他剛到我們店來搭飯,我記得也不過是三十五、六的光景,一逕斯斯文文的,眼也不抬,口也不開,坐下去便悶頭扒飯,只有我替他端菜添飯的當兒,他才欠身笑著說一句:不該你,老闆娘。盧先生是個瘦條個子,高高的,背有點佝,一桿蔥的鼻子,青白的臉皮,輪廓都還在那裏,原該是副很體面的長相;可是不知怎的,卻把一頭頭髮先花白了,笑起來,眼角子兩撮深深的皺紋,看著出很老,有點血氣不足似的。我常常在街上撞見他,身後領著一大隊蹦蹦跳跳的小學生,過街的時候,他便站到十字路口,張開雙臂,攔住來往的汽車,一面喊著:小心!小心!讓那群小東西跑過街去。不知怎的,看見他那副極有耐心的樣子,總使我想起我從前養的那隻性情溫馴的大公雞來,那隻公雞竟會帶小雞的,它常常張著雙翅,把一群雞仔孵到翅膀下面去。
聊起來我才知道,盧先生的爺爺原來是盧興昌盧老太爺。盧老太爺從前在湖南做過道臺,是我們桂林有名的大善人,水東門外那間培道中學就是他辦的。盧老奶奶最愛吃我們榮記的原湯米粉,我還跟著我們奶奶到過盧公館去過呢。
「盧先生,」我對他說道:「我從前到過你們府上的,好體面的一間公館!」
他笑了一笑,半晌,說道:
「大陸撤退,我們自己軍隊一把火,都燒光嘍。」
「哦,糟蹋了。」我嘆道。我還記得,他們園子裏種滿了有紅似白的芍藥花。
所以說,能怨我偏向人家盧先生嗎?人家從前還不是好家好屋的,一樣也落了難。人家可是有涵養,安安分分,一句閒話也沒得。哪裏像其他幾個廣西苗子?摔碗砸筷,雞貓鬼叫,一肚子發不完的牢騷,挑我們飯裏有砂子,菜裏又有蒼蠅。我就不由得光火,這個年頭,保得住命就是造化,不將將就就的,還要刁嘴呢!我也不管他們眼紅,盧先生的菜裏,我總要加些料:牛肉是腱子肉,豬肉都是瘦的。一個禮拜我總要親自下廚一次,做碗冒熱米粉:滷牛肝、百葉肚、香菜麻油一澆,灑一把油炸花生米,熱騰騰地端出來,我敢說,臺北還找不出第二家呢,甚麼雲南過橋米線!這碗米粉,是我送給盧先生打牙祭的,我這麼巴結他,其實還不是為了秀華。
秀華是我先生的姪女兒,男人也是軍人,當排長的,在大陸上一樣的也沒了消息。秀華總也不肯死心,左等右等,在間麻包工廠裏替人織麻線,一雙手都織出了老繭來,可是她到底是我們桂林姑娘,淨淨扮扮,端端正正的。我把她抓了來,點破她。
「乖女,」我說:「你和阿衛有感情,為他守一輩子,你這份心,是好的。可是你看看你嬸娘,就是你一個好榜樣。難道我和你叔叔還沒有感情嗎?等到今天,你嬸娘等成了這副樣子——不是我說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十幾年前我就另打主意了。就算阿衛還在,你未必見得著他,要是他已經走了呢?你這番苦心,乖女,也只怕白用了。」
秀華終於動了心,掩面痛哭起來。是別人,我也懶得多事了,可是秀華和盧先生都是桂林人,要是兩人配成了對,倒是一段極好的姻緣。至於盧先生那邊,連他的家當我都打聽清楚了。他房東顧太太是我的麻將搭子,那個湖北婆娘,一把刀嘴,世人落在她口裏,都別想超生,可是她對盧先生卻是百般衛護。她說她從來也沒見過這麼規矩的男人,省吃省用,除了拉拉弦子,哼幾板戲,甚麼嗜好也沒得。天天晚上,總有五、六個小學生來補習。補得的錢便拿去養雞。
「那些雞呀,就是盧先生的祖爺爺祖奶奶!」顧太太笑道:「您家還沒見過他侍候那些雞呢,那份耐性!」
每逢過年,盧先生便提著兩大籠蘆花雞到菜市場去賣,一隻隻鮮紅的冠子,光光亮的羽毛——總有五、六斤重,我也買過兩隻,屁股上割下一大碗肥油來。據顧太太估計,這麼些年來,做會放息,利上裹利,盧先生的積蓄,起碼有四、五萬,老婆是討得起的了。
於是一個大年夜,我便把盧先生和秀華都拘了來,做了一桌子的桂林菜,燙了一壺熱熱的紹興酒。我把他們兩個,拉了又拉,扯了又扯,合在一起。秀華倒有點意思,儘管抿著嘴巴笑,可是盧先生這麼個大男人,反而害起臊來,我慫著他去跟秀華喝雙杯,他竟臉紅了。
「盧先生,你看我們秀華這個人怎麼樣?」第二天我攔住他問道。他扭促了半天也答不上話來。
「我們秀華直讚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