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大時鐘鏜鏜地響了九下。這清越而緩慢的金屬絲顫動的聲音送到了隔房床上吳蓀甫的耳朵裏了,閉著的眼皮好像輕輕一跳。然而夢的黑潮還是重壓在他的神經上。在夢中,他也聽得清越的鐘聲;但那是急促的鐘聲,那是交易所拍板台上的鐘聲,那是宣告「開市」的鐘聲,那是吳蓀甫他們「決戰」開始的號炮!

是為了這夢裏的鐘聲,所以睡著的吳蓀甫眼皮輕輕一跳。公債的「交割期」就在大後天,到昨天為止,吳蓀甫他們已把努力搜刮來的「預備資金」掃數開到「前線」,是展開了全線的猛攻了;然而「多頭」們的陣腳依然不見多大的動搖!他們現在唯一的盼望是杜竹齋的友軍迅速出動。昨晚上,吳蓀甫為此跟杜竹齋又磨到深夜。這已是第四次的「對杜外交」!杜竹齋的表示尚不至於叫吳蓀甫他們失望。然而畢竟這是險局!

忽然睡夢中的吳蓀甫一聲獰笑,接著又是皺緊了眉頭,咬住了牙關,渾身一跳。猛可地他睜開眼來了,血紅的眼球定定地發怔,細汗漸漸佈滿了額角。夢裏的事情太使他心驚。慘黃的太陽在窗前弄影,遠遠地微風吹來了渾濁的市聲。

「幸而是夢!不過是夢罷了!」——吳蓀甫匆匆忙忙起身離床,心裡反覆這麼想。然而他在洗臉的時候,又看見夢裏那趙伯韜的面孔又跑到臉盆裏來了;一臉的奸笑,勝利的笑!無意中在大衣鏡前走過的時候一回頭,吳蓀甫又看見自己的臉上擺明了是一副敗相。僕人們在大客廳和大餐室裏亂烘烘地換沙發套,拿出地毯去撲打;吳蓀甫一眼瞥見,忽然又想到房子已經抵出,如果到期不能清償押款,那就免不了要亂烘烘地遷讓。

他覺得滿屋子到處是幸災樂禍的眼睛對他嘲笑。他覺得坐在「後方」等消息,要比親臨前線十倍二十倍地難熬!他也顧不得昨天是和孫吉人約好了十點鐘會面,他就坐汽車出去了。

還是一九三○年新紀錄的速率,汽車在不很鬧的馬路上飛駛;然而汽車裏的吳蓀甫卻覺得汽車也跟他搗亂,簡直不肯快跑。他又驀地發見,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連那沒精打採的慘黃的太陽也躲過了,現在是濛濛細雨,如煙如霧。而這樣慘淡的景象又很面熟。不錯!也是這麼濃霧般的細雨的早上,也是這麼一切都消失了鮮明的輪廓,威武的氣概,而且也是這麼他坐在汽車裏向迷茫的前途狂跑。猛可地從塵封的過去中跳出了一個回憶來了:兩個月前他和趙伯韜合做「多頭」那時正當「決戰」的一天早上,也就是這麼一種慘淡的雨天呀!然而現在風景不殊,人物已非了!現在他和趙伯韜立在敵對的地位了!而且舉足輕重的杜竹齋態度莫測!

吳蓀甫獨自在車裏露著牙齒乾笑。他自己問自己:就是趕到交易所去「親臨前線」,究竟中什麼用呀?勝敗之機應該早決於昨天、前天、大前天;然而昨天、前天、大前天,早已過去,而且都是用盡了最後一滴財力去應付著,去佈置的,那麼今天這最後五分鐘的勝敗,似乎也不盡恃人力罷?不錯!今天他們還要放出最後的一炮。正好比決戰中的總司令連自己的衛隊旅都調上前方加入火線,對敵人下最後的進攻。但是命令前敵總指揮就得了,何必親臨前線呀?——吳蓀甫皺著眉頭獰笑,心裡是有一個主意:「回家去等候消息!」然而他嘴裡總說不出來。他現在連這一點決斷都沒有了!儘管他焦心自訟:「要鎮靜!即使失敗,也得鎮靜!」可是事實上他簡直鎮靜不下來了!

就在這樣遲疑焦灼中,汽車把吳蓀甫載到交易所門前停住了。像做夢似的,吳蓀甫擠進了交易所大門,直找經紀人陸匡時的「號頭」。似乎尚未開市,滿場是喧鬧的人聲。但吳蓀甫彷彿全沒看見,全沒聽到;他的面前只幻出了趙伯韜的面孔,塞滿了全空間,上至天,下至地。

比警察的崗亭大不了多少的經紀人號子裏,先已滿滿地塞著一位胖先生,在那裏打電話。這正是王和甫。經紀人陸匡時站在那「崗亭」外邊和助手談話。吳蓀甫的來到,竟沒有惹起任何人注目;直到他站在王和甫身邊時,陸匡時這才猛一回頭看見了,而王和甫恰好也把電話筒掛上。

「呵,蓀甫!正找你呢!來得好!」

王和甫跳起來說,就一把拉住吳蓀甫,拖進那「崗亭」,又把他塞在電話機旁邊的小角裏,好像惟恐人家看見了。吳蓀甫苦笑,想說,卻又急切間找不到話頭。可是王和甫彎著腰,先悄悄地問道:

「沒有會過吉人麼?——過一會兒,他也要上這裡來。竹齋究竟怎樣?他主意打定了麼?」

「有八分把握。可是他未必肯大大兒幹一下。至多是一百萬的花頭。」

吳蓀甫一開口卻又是樂觀,並且他當真漸漸鎮定起來了。

王和甫摸著鬍子微笑。

「他能夠拋出一百萬去麼?好極了!可是蓀甫,我們自己今天卻乾癟了;你的絲廠押款,到底弄不成,我和吉人昨天想了多少門路,也沒有一處得手。我們今天只能——」

「只能什麼?難道前天講定了的十萬塊錢也落空麼?」

「這個,幸而沒有落空!我們今天只能扣住了這點數目做做。」

「那麼,一開盤就拋出去罷?你關照了孟翔沒有?」

「呀,呀!再不要提起什麼孟翔了!昨晚上才知道,這個人竟也靠不住!我們本來為的想用遮眼法,所以凡是拋空,都經過他的手,誰知道他暗地裏都去報告趙伯韜了!這不是糟透了麼?」

王和甫說這話時,聲音細到就像蚊子叫。吳蓀甫並沒聽得完全,可是他全都明白了,他陡的變了臉色,耳朵裏一聲嗡,眼前黑星亂跳。又是部下倒戈!這比任何打擊都厲害些呀!過一會兒,吳蓀甫咬牙切齒地掙扎出一句話來說:

「真是人心叵測!——那麼,和甫,今天我們拋空,只好叫陸匡時過手了?」

「不!我們另外找到一個經紀人,什麼都已經接洽好。一開盤,我們就拋!」

一句話剛完,外邊鐘聲大震,開市了!接著是做交易的雷聲轟轟地響動,似乎房子都震搖。王和甫也就跑了出去。吳蓀甫卻坐著不動。他不能動,他覺得兩條腿已經不聽他做主,而且耳朵裏又是嗡嗡地叫。黑星又在他眼前亂跳。他從來不曾這麼脆弱,他真是變了!

猛可地王和甫氣急敗喪跑回來,搓著手對吳蓀甫叫道:

「哎,哎!開盤出來又漲了!漲上半塊了!」

「呵——趕快拋出去!扣住了那十萬塊全都拋出去!」

吳蓀甫蹶然躍起大聲說,可是驀地一陣頭暈,又加上心口作惡,他兩腿一軟,就倒了下去,直瞪著一對眼睛,臉色死白。王和甫嚇得手指尖冰冷,搶步上前,一手掐住了吳蓀甫的人中,一手就揪他的頭髮。急切間可又沒得人來幫忙。正慌做一堆的時候,幸而孫吉人來了,孫吉人還鎮靜,而且有急智,看見身邊有一杯冷水,就向吳蓀甫臉上噴一口。吳蓀甫的眼珠動了,咕的吐出一堆濃痰。

「趕快拋出去呀——」

吳蓀甫睜大了眼睛,還是這一句話。孫吉人和王和甫對看了一眼。孫吉人就拍著吳蓀甫的肩膀說:

「放心!蓀甫!我們在這裡招呼,你回家去罷!這裡人多氣悶,你住不得了!」

「沒有什麼!那不過是一時痰上,現在好了!——可是,拋出去麼?」

吳蓀甫忽地站起來說;他那臉色和眼神的確好多了,額角卻是火燒一般紅。這不是正氣的紅,孫吉人看得非常明白,就不管吳蓀甫怎樣堅持不肯走,硬拉了他出去,送上了汽車。

這時候,市場裏正轟起了從來不曾有過的「多頭」和「空頭」的決鬥!吳蓀甫他們最後的一炮放出去了!一百五十萬的裁兵公債一下裏拋在市場上了,掛出牌子來是步步跌了!

要是吳蓀甫他們的友軍杜竹齋趕這當兒加入火線,「空頭」們便是全勝了。然而恰在吳蓀甫的汽車從交易所門前開走的時候,杜竹齋坐著汽車來了。兩邊的汽車伕捏喇叭打了個招呼,可是車裏的主人都沒覺到。竹齋的汽車咕的一聲停住,蓀甫的汽車飛也似的回公館去了。

也許就是那交易所裏的人聲和汗臭使得吳蓀甫一時暈厥罷,他在汽車裏已經好得多,額角上的邪火也漸漸退去,他能夠「理性」地想一想了,但這「理性」的思索卻又使他的臉色一點一點轉為蒼白,他的心重甸甸地定住在胸口,壓迫他的呼吸。

濛濛的細雨現在也變成了傾盆直瀉。風也有點刺骨。到了家從車裏出來時,吳蓀甫猛然打一個寒噤,渾身汗毛都直豎了。阿萱和林佩珊在大餐間裏高聲嚷笑著,恰在吳蓀甫走過的時候,阿萱衝了出來,手裏拿一本什麼書,背後是林佩珊追著。吳蓀甫皺著眉頭,別轉臉就走過了。他近來已經沒有精神顧到這些小事,並且四小姐的反抗也使他在家庭中的威權無形中縮小,至少是阿萱已經比先前放肆些了。

到書房裏坐定後,吳蓀甫吩咐當差的第一個命令是「請丁醫生」,第二個命令是「生客拜訪,一概擋駕」!他還有第三個命令正待發出,忽然書桌上一封電報轉移了他的注意,於是一擺手叫當差退出,他就看那電報。

這是唐雲山從香港打來的電報,三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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