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雷雨的一夜過去了後,就是軟軟的曉風,幾片彩霞,和一輪血紅的剛升起來的太陽。

裕華絲廠車間裏全速力轉動的幾百部絲車突然一下裏都關住了。被壓迫者的雷聲發動了!女工們像潮水一般湧出車間來,像疾風一般掃到那管理部門前的揭示處,衝散了在那裏探頭張望的幾個職員,就把那剛剛貼出來的扣減工錢的佈告撕成粉碎了。

「打工賊呀!打走狗呀!」

「活咬死錢葆生!活咬死薛寶珠!」

「工錢照舊發!禮拜日升工!米貼!」

忿怒的群眾像雷一樣的叫喊著。她們展開了全陣線,愈逼愈近那管理部了。這是她們的鎖鐐!她們要打斷這鎖鐐!

「打倒屠夜壺!」

「桂長林滾蛋!王金貞滾蛋!」

群眾雜亂地喊著,比第一次的口號稍稍見得不整齊。她們的大隊已經湧到了管理部那一排房子的遊廊前,她們已經包圍了這管理部了。在她們前面是李麻子和他那二十個人,拿著自來水管的鉛棒,在喝罵,在威嚇。阿祥也在一處,頻頻用眼光探詢李麻子。可是李麻子也沒接到命令應該怎麼辦,他們只是監視著,準備著。

突然,屠維岳那瘦削的身形出現在管理部門前了!他挺直了身體,依舊冷冷地微笑。

群眾出了意外的一怔。潮水停住了。這「夜壺」!好大膽呀!然而只一剎那,這群眾的潮水用了加倍的勇氣再向前逼進,她們和李麻子一夥二十人就要接觸了,呼噪的聲音比雷還響,狂怒的她們現在是意識地要對敵人作一次正面的攻擊,一次肉搏!第一個火星爆發了!群眾的一隊已經湧上了管理部另一端的遊廊。豁浪!玻璃窗打碎了!這是開始了!群眾展開全陣線進攻,大混亂就在目前了!

李麻子再不能等待命令了。他和他的二十人夾在一隊群眾裏亂打,他們一步一步退卻。

屠維岳也退一步。從他身後忽然跳出一個人來,那是吳為成,厲聲喝道:

「李麻子!打呀!打這些賤貨!抓人呀!」

「打呀!——叫警察!開槍!」

又是兩個人頭從窗裏伸出來厲聲大叫,這是馬景山和曾家駒。

這時候,李麻子他們一邊退,一邊在招架;五六個女工在混戰中陷入了李麻子他們的陣線,正在苦鬥突圍。群眾的大隊已經上了遊廊,管理部眼見得「守不住」了。然而恰在這時候,群眾的後路起了紛擾。十多人一隊的警察直衝進了群眾的隊伍,用刺刀開路。李麻子他們立即也轉取了攻勢,陷在他們包圍中的五六個女工完全被他們抓住了。群眾的大隊往後退了一些,警察們都站在遊廊上了。

可是群眾並沒退走,她們站住了,她們狂怒地呼噪,她們在準備第二次的攻擊。

吳為成、馬景山、曾家駒,他們三個,一齊都跳出來了,跺著腳大喊:

「開槍!剿除這些混蛋!」

群眾大隊立刻來了回答。她們的陣線動了,向前移動了,呼噪把人們的耳朵都震聾了!警察們機械地舉起了槍。突然,屠維岳挺身出來,對警察們搖手,一面用盡了力氣喊道:「不要開槍!——你們放心!我們不開槍,聽我幾句話!」

「不要聽你的狗屁!滾開!」

群眾的隊伍裏有一部分怒吼著,仍舊堅定地向前移動。可是大部分卻站住了。

屠維岳冷冷地微笑,再上前一步,站在那遊廊的石階上了,大聲喊道:

「你們想想,一雙空手,打得過有刀有槍的麼?你們罵我,要打倒我,可是我同你們一樣,都靠這廠吃飯,你們想打爛這廠,你們不是砸了自己的飯碗麼?你們有什麼條款,回去舉代表來跟我談判罷!你們回去罷!現在是我一個人主張和平!你們再鬧,要吃眼前虧了!」

桂長林忽然也在旁邊閃出來,直貼近那站住了而且靜了下去的大隊群眾旁邊,高聲叫道:

「屠先生的話句句是好話!大家回去罷!工會來辦交涉,一定不叫大家吃虧!」

「不要你們的狗工會!我們要自己的工會!」

女工群裏一片聲叫罵。可是現在連那一小隊也站住了。同時那大隊裏騰起了一片聽不清楚的喧鬧。這顯然不復是攻勢的呼噪,而是她們自己在那裏亂烘烘地商量第二步辦法了。俄而大隊裏一個人站了出來,正是姚金鳳。她先向群眾喊道:

「小姊妹!他們捉了我們五六個人!他們不放還,我們拚性命!」

群眾的回答是一陣叫人心抖的呼噪。然而群眾的目標轉移了!姚金鳳立即走前一步看定了屠維岳的面孔說:

「放還我們的人!」

「不能放!」

吳為成他們也擠出來厲聲吆喝。李麻子看著屠維岳的臉。

屠維岳仍舊冷冷地微笑,堅決地對李麻子發命令:

「放了她們!」

「人放還了!人放還了!大家回去罷!有話派出代表來再講!」

桂長林漲破了喉嚨似的在一旁喊,在那群眾的大隊周圍跑。歡呼的聲音從群眾堆裏起來了,人的潮水又動盪;可是轉了方向,朝廠門去了。何秀妹一邊走,一邊大喊「打倒屠夜壺!打倒桂長林!」可是只有百多個聲音跟她喊。「打倒錢葆生!」——姚金鳳也喊起來。那一片應聲就是女工們全體。陳月娥和張阿新在一處走,不住地咬牙齒。現在陳月娥想起昨晚上瑪金和蔡真的爭論來了。她恐怕「衝廠」的預定計畫也不能做到。

然而群眾的潮水將到了廠門的時候,張阿新高喊著「衝廠」,群眾的應聲又震動了四方。

「衝廠!衝廠呀!先衝『新廠』呀!」

「總罷工呀!我們要自己的工會呀!」

女工們像雷似的,像狂風似的,掃過了馬路,直衝到吳蓀甫的「新廠」,於是兩廠的聯合軍又衝開了一個廠又一個廠,她們的隊伍成為兩千人了,三千人了,四五千人了,不到一個鐘頭,閘北的大小絲廠總罷工下來了!全閘北形勢緊張,馬路旁加了雙崗!

裕華絲廠工場內,死一般的沉寂了。工廠大門口站了兩對警察。廠內管理部卻是異常緊張。吳為成他們都攢住了屠維岳哄鬧,說他太軟弱。屠維岳不作聲,只是冷靜地微笑。

汽車的喇叭聲發狂似的從廠門口叫進來了。屠維岳很鎮靜地跑出管理部去看時,吳蓀甫已經下車,臉上是鐵青的殺氣,獰起眼睛,簡直不把眾人看一下。

莫干丞站在一旁,垂著頭,臉是死白。

屠維岳挺直了胸脯,走到吳蓀甫跟前,很冷靜很坦白地微笑著。

吳蓀甫射了屠維岳一眼,也沒說話,做一個手勢,叫屠維岳和莫干丞跟著他走。他先去看了管理部那一對打破的玻璃窗,然後又巡視了空蕩蕩的絲車間,又巡視了全廠的各部分,漸漸臉色好看些了。

最後,吳蓀甫到他的辦公室內坐定,聽屠維岳的報告。

金黃色的太陽光在窗口探視。金黃色的小電扇在吳蓀甫背後搖頭。窗外移過幾個黑影,有人在外邊徘徊,偷聽他們的談話。屠維岳一邊說話,一邊都看明白了,心裡冷笑。

吳蓀甫皺了眉頭,嘴唇閉得緊緊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忽然不耐煩地截斷了屠維岳的說話:

「你以為她們敢碰動機器,敢放火,敢暴動麼?」

「她們發瘋了似的,她們會幹出來!不過發瘋是不能長久的,而且人散開了,火性也就過去了。」

「那麼今天我們只損失了幾塊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運道?便算是我們得勝了,可不是?」

吳蓀甫的話裏有刺了,又冷冷地射了屠維岳一眼。屠維岳挺直了身體微笑。

「聽說我們扣住了幾個人——『暴動有證』的幾個人;想來你已經送了公安局罷?」

吳蓀甫又冷冷地問。但是屠維嶽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這麼問,他猜來早就有人報告吳蓀甫那幾個女工放走了,而且還有許多挑撥的話。他正色回答道:

「早就放走了!」

「什麼!隨隨便便就放了麼?光景你放這幾個人就為的要保全我這廠?呵!」

「不是!一點也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親口對我說過。況且只不過五六個盲從的人,捉在這裡更加沒有意思。」

屠維岳第二次聽出吳蓀甫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個橡皮釘子。他挺出了胸脯,擺出「士可殺而不可辱」的神氣來。

他知道用這法門可以折服那剛愎狠辣的吳蓀甫。

暫時兩邊都不出聲。窗外又一個黑影閃過。這一回,連吳蓀甫也看見了。他皺一下眉頭。他知道那黑影是什麼意思。他向來就不喜歡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他忽然獰笑著,故意大聲說:

「那麼,維岳,這裡一切事我全權交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開工!明天!」

「我照三先生的意思盡力去辦去!」

屠維岳也故意大聲回答,明白了自己的「政權」暫時又復穩定。吳蓀甫笑了一笑揮著手,屠維岳站起來就要走了,可是吳蓀甫突然又喚住了他:

「聽說有人同你不對勁兒,當真麼?」

「我不明白三先生這話是指的哪一方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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