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舊曆端陽節終於在惴惴不安中過去了。商家老例的一年第一次小結賬不得不歸併到未來的「中秋」;戰爭改變了生活的常軌。

「到北平去吃月餅!」——軍政當局也是這麼預言戰事的結束最遲不過未來的中秋。

但是結束的朕兆此時依然沒有。隴海線上並沒多大發展,據說兩軍的陣線還和開火那時差不多;上游武漢方面卻一天一天緊。張桂聯軍突然打進了長沙!那正是舊曆端陽節後二天,陽曆六月四日。上海的公債市場立刻起了震動。謠言從各方面傳來。華商證券交易所投機的人們就是謠言的輕信者,同時也就是謠言的製造者,和傳播者,三馬路一帶充滿了戰爭的空氣!似乎相離不遠的晝錦裏的粉香汗臭也就帶點兒火藥味。

接著又來一個恐怖的消息:共產黨紅軍彭德懷部佔領了岳州!

從日本朋友那邊證實了這警報的李玉亭,當時就冷了半截身子。他怔了一會兒,取下他那副玻璃酒瓶底似的近視眼鏡用手帕擦了又擦,然後決定去找吳蓀甫再進一次忠告。自從「五卅」那天以後,他很小心地不敢再把自己牽進了吳蓀甫他們的糾紛,可是看見機會湊巧時,他總打算做和事老;他曾經私下地慫恿杜竹齋「大義滅親」,他勸竹齋在吳蓀甫頭上加一點壓力,庶幾吳趙的妥協有實現的可能。他說蓀甫那樣的剛愎自信是禍根。

當下李玉亭匆匆忙忙趕到吳公館時,剛碰著有客;大客廳上有幾個人,都屏息側立,在伺察吳蓀甫的一笑一顰。李玉亭不很認識這些人,只其中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小鬍子,記得彷彿見過。

吳蓀甫朝外站著,臉上的氣色和平時不同;他一眼看見李玉亭,招了招手,就喊道:

「玉亭,請你到小客廳裏去坐一會兒;對不起。」

小客廳裏先有一人在,是律師秋隼。一個很大的公事皮包攤開著放在膝頭,這位秋律師一手拈著一疊文件的紙角,一手摸著下巴在那裏出神。李玉亭悄悄地坐了,也沒去驚動那沉思中的秋律師,心裡卻反覆自問:外邊是一些不認得的人,這裡又有法律顧問,蓀老三今天有些重要的事情——

大客廳裏吳蓀甫像一頭籠裏的獅子似的踱了幾步,獰厲的眼光時時落到那五十歲左右小鬍子的臉上,帶便也掃射到肅立著的其他三人。忽然吳蓀甫站住了,鼻子裏輕輕哼一聲,不能相信似的問那小鬍子道:

「曉生,你說是省政府的命令要宏昌當也繼續營業不是?」

「是!還有通源錢莊、油坊、電廠、米廠,都不準停閉。縣裏的委員對我說,鎮上的市面就靠三先生的那些廠和那些鋪子;要是三先生統統把來停閉了,鎮上的市面就會敗落到不成樣子!」

費小鬍子眼看著地下回答;他心裡也希望那些廠和鋪子不停閉,但並非為了什麼鎮上的市面,而是為了他自己。雖則很知道萬一蓀甫把鎮上的事業統統收歇,也總得給他費曉生一碗飯吃,譬如說調他到上海廠裏,然而那就遠不如在鎮上做吳府總管那麼舒服而且威風,況且他在縣委員跟前也滿口自誇能夠挽回「三先生」的主意。

「嘿!他們也說鎮上市面怎樣怎樣了!他們能夠保護市面麼?」

吳蓀甫冷冷地獰笑著說。他聽得家鄉的人推崇他為百業的領袖,覺得有點高興了。費小鬍子看準了這情形,就趕快介面說道:

「現在鎮上很太平,很太平。新調來的一營兵跟前番的何營長大不相同。」

「也不見得!離市梢不到里把路,就是共匪的世界。他們盤踞四鄉,他們的步哨放到西市梢頭。雙橋鎮裏固然太平,可是被包圍!鎮裏的一營兵只夠守住那條到縣裏去的要路。我還聽說軍隊的步哨常常拖了槍開小差。共匪的人數槍枝都比從前多了一倍!」

突然一個人插進來說;這是吳蓀甫的遠房侄兒吳為成,三十多歲,這次跟費小鬍子一同來的。

「還聽說鄉下已經有了什麼蘇維埃呢!」

吳為成旁邊的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也加了一句;他是那位住在吳公館快將半個月的曾家駒的小舅子馬景山,也是費小鬍子此番帶出來的。他的肩旁就貼著曾家駒,此時睜大了眼睛發怔。

吳蓀甫的臉色突然變了,轉過去對吳為成他們看了一眼,就點了一下頭。費小鬍子卻看著心跳,覺得吳蓀甫這一下點頭比喝罵還厲害些;他慌忙辯白道:

「不錯,不錯,那也是有的。——可是省裏正在調兵圍剿,鎮上不會再出亂子。」

吳為成冷笑一聲,正想再說,忽然聽得汽車的喇叭聲從大門外直叫進來,接著又看見蓀甫不耐煩地把手一擺,就踱到大客廳門外的石階上站著張望。西斜的太陽光把一些樹影子都投射在那石階,風動時,這五級的石階上就跳動著黑白的圖案畫。吳蓀甫垂頭看了一眼,焦躁地跺著腳。

一輛汽車在花園裏柏油路上停住了,當差高昇搶前去開了車門。杜竹齋匆匆地鑽出車廂來,抬頭看著當階而立的吳蓀甫,就皺了眉尖搖頭。這是一個嚴重的表示。吳蓀甫的臉孔變成了紫醬色,卻勉強微笑。

「真是作怪!幾乎漲停板了!」

杜竹齋走上石階來,氣吁吁地說,拿著雪白的麻紗手帕不住地在臉上揩抹。

吳蓀甫只是皺了眉頭微笑,一句話也不說。他對杜竹齋看了一眼,就回身進客廳去,驀地放下臉色來,對費小鬍子說道:

「什麼鎮上太平不太平,我不要聽!廠、鋪子,都是我開辦的,我要收歇,就一定得收!我不是慈善家,鎮上市面好或是不好,我就管不了,——不問是省裏或縣裏來找我說,我的回答就只有這幾句話!」

「可不是!我也那麼對他們說過來呀!然而,他們——三先生!——」

吳蓀甫聽得不耐煩到了極點,忽地轉為獰笑,打斷了費小鬍子的話:

「他們那一套門面話我知道!曉生,你還沒報告我們放出去的款子這回端陽節收起了多少。上次你不是說過六成是有把握的麼?我算來應該不止六成!究竟收起了多少!你都帶了來麼?」

「沒有。鎮上也是把端陽節的賬展期到中秋了。」

「哼!什麼話!」

吳蓀甫勃然怒叫起來了。這又是他萬萬料不到的打擊!雖說總共不過七八萬的數目,可是他目前正當需要現款的時候,七八萬圓能夠做許多事呀!他虎起了臉,踱了幾步,看看那位坐在沙發裏吸鼻煙的杜竹齋。於是公債又幾乎漲停板的消息驀地又闖進了吳蓀甫的氣脹了的頭腦,他心裡陰暗起來了。

杜竹齋兩個鼻孔裏都吸滿了鼻煙,正閉了眼睛,張大著嘴,等候打噴嚏。

「要是三先生馬上把各店收歇,連通源錢莊也收了,那麼,就到了中秋節,也收不回我們的款子。」

費小鬍子走前一步,輕聲地說。吳蓀甫聳聳肩膀,過一會兒,他像吐棄了什麼似的,笑了笑說道:

「呵!到中秋節麼?到那時候,也許我不必提那注錢到上海來了!」

「那麼,三先生就怕眼前鎮上還有危險罷?剛才為成兄的一番話,也未免過分一點兒。——省裏當真在抽調得力的軍隊來圍剿。現在省裏縣裏都請三先生顧全鎮上的市面,到底是三先生的家鄉,況且收了鋪子和廠房,也未必抽得出現款來,三先生還是賣一個面子,等過了中秋再說。宏昌當是燒了,那就又當別論。」

費小鬍子看來機會已到,就把自己早就想好的主意說了出來,一對眼睛不住地轉動。

吳蓀甫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轉身就坐在一張椅子裏。他現在看明白了:家鄉的匪禍不但使他損失了五六萬,還壓住了他的兩個五六萬,不能抽到手頭來應用。他稍稍感到天下事不能盡如人意了。但一轉念,他又以為那是因為遠在鄉村,而且不是他自己的權力所能完全支配的軍隊的事,要是他親手管理的企業,那就向來指揮如意。他的益中信託公司現在已經很有計畫地進行;陳君宜的綢廠就要轉移到他們的手裏,還有許多小工業也將歸益中公司去辦理。

這麼想著的吳蓀甫便用爽利果決的口氣對費小鬍子下了命令:

「曉生,你的話也還不錯;我總得對家鄉盡點義務。中秋以前,除了宏昌當無法繼續營業,其餘的廠房和鋪子,我就一力維持。可是你得和鎮上的那個營長切實辦交涉,要他注意四鄉的共匪。」

費小鬍子恭恭敬敬接連答應了幾個「是」,眼睛看在地下。

可是他忽又問道:

「那麼通源莊上還存著一萬多銀子,也就留在鎮上——」

「留在那裏周轉自家的幾個鋪子。放給別家,我可不答應!」

吳蓀甫很快地說,對費小鬍子擺一擺手,就站了起來,走到杜竹齋跟前去。費小鬍子又應了一個「是」,知道自己的事情已完,也打算走了,可是他眼光一瞥,看見吳為成和馬景山一邊一個夾住了那野馬似的曾家駒,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靠窗的牆邊,他猛的記起另一件事,就乘著吳蓀甫還沒和杜竹齋開始談話以前,慌慌忙忙跟在吳蓀甫背後叫道:

「三先生!還有一點事——」

吳蓀甫轉過臉來盯了費小鬍子一眼,很不耐煩地皺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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