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債庫券的漲風下,壓碎了許多盲目的投機者。那天吳蓀甫在銀行公會餐室中看見的三個人就是投機失敗了的份子;尤其是中間那位狹長臉,月牙鬚,將近五十歲的馮雲卿,一交跌得厲害。

半年前,這位馮雲卿尚安坐家園享福。前清時代半個舉人,進不了把持地方的「鄉紳」班,他,馮雲卿,就靠放高利貸盤剝農民,居然也掙起一份家產來。他放出去的「鄉債」從沒收回過現錢;他也不希罕六個月到期對本對利的現錢,他的目的是農民抵押在他那裏的田。他的本領就在放出去的五塊十塊錢的債能夠在二年之內變成了五畝十畝的田!這種方法在內地原很普遍,但馮雲卿是有名的「笑面虎」,有名的「長線放遠鷂」的盤剝者,「高利貸網」佈置得非常嚴密,恰像一隻張網捕捉飛蟲的蜘蛛,農民們若和他發生了債務關係,即使只有一塊錢,結果總被馮雲卿盤剝成傾家蕩產,做了馮宅的佃戶——實際就是奴隸,就是牛馬了!到齊盧戰爭那一年,馮雲卿已經擁有二三千畝的田地,都是那樣三畝五畝詐取巧奪來的,都是滲透了農民們的眼淚和血汗的。就是這樣在成千成萬貧農的枯骨上,馮雲卿建築起他的飽暖荒淫的生活!

齊盧戰爭時,幾個積年老「鄉紳」都躲到上海租界裏了;孫傳芳的軍隊過境,幾乎沒有「人」招待,是馮雲卿挺身而出,伺候得異常周到,於是他就擠上了家鄉的「政治舞台」,他的盤剝農民的「高利貸網」於是更快地發展,更加有力;不到二年工夫,他的田產上又增加了千多畝。但此時他新納的愛寵老九也就替他揮霍得可觀。並且身邊有了那樣一位一泡水似的年青姨太太,馮雲卿的精神也大不如前;所以最近內地土匪蜂起,農民騷動,馮雲卿的膽大鎮靜,就遠不如齊盧戰爭那年,他只好把所有的現款都搜括攏來,全家搬到上海,——一半是怕土匪和農民,一半也為的依順了姨太太的心願。

現在他做「海上寓公」,也不能吃死本錢。雖說還有幾千畝的田地,有租可吃,可是這年頭兒不比從前那樣四六折租穩可以到手的了;帶出來的現錢雖有七八萬,然而要在上海地方放印子錢,那麼馮雲卿還不夠資格;存銀行生利罷,息金太薄。連姨太太抽鴉片煙的費用也在內,馮雲卿在上海公館裡每月將近一千元的開銷,是很要費一番心思籌劃的。幸而政府發行了多量的公債庫券,並且「謝謝」連年不斷的內戰使得公債市場常有變化,挾了七八萬現款的馮雲卿就此走進了公債市場,半年來總算得心應手,扯起利息來,二分半是有的。他幾乎自命是「公債通」了,真不料此番栽跟頭一交,跌得他發昏,疑心是做了一場夢!

交割下來他一算賬,虧折得真不小呀!五萬保證金,一文不見回來,並且三天之內還得補出三萬多,經紀人韓孟翔昨天已經來催索過了。馮雲卿這天從上午十一點半起身後就把一個算盤打過了不知多少遍,直到此刻已有兩點鐘,他忘記了吃早飯,還是想不出辦法;尤其使他納悶的,是想不通以後應該怎樣去「做」公債。

太陽光透過了那一排竹簾子,把廂房的前半間染上了黑白的條紋。稍微有點風,竹簾輕輕地擺動,那條紋似的光影也像水浪一般在室內的傢俱上動盪,幻成了新奇的黑白圖案。馮雲卿坐在靠窗的紅木方桌旁邊,左手指間夾著一枝香煙,右手翻閱他的帳簿。光影的水浪紋在那賬簿上一晃一晃的,似乎賬簿上那些字都在那裏跳舞了。馮雲卿忽然煩躁起來,右手將賬簿一拍,就站起來,踱到廂房後半間朝外擺著的紅木炕榻上躺了下去,閉了眼睛,歎一口氣。昨天他還是享福的有錢人,今天卻變成了窮光蛋,而且反虧空了幾萬!是他自己的過失麼?他抵死不承認的!——「運氣不好!」他又歎一口氣,在肚子裏說。然而為什麼二十多年來專走紅運的他會忽然有此打擊?馮雲卿攢眉擠眼,總是不明白。驀地有沉重的一聲落在他頭頂上的樓板,他全身一跳,慌慌張張坐了起來。接著就聽得廂房後邊女僕臥室裏裝的電鈴叮呤地響了足有三分鐘。一定是姨太太醒來在那裏喚人了!昨晚上姨太太又是到天亮才回來。這已是慣了的,馮雲卿本來不以為意,但此時正因公債投機失敗到破產的他,卻突然滿肚子的不舒服了。並且他又心靈一動,彷彿覺得自己的「運氣不好」和姨太太的放浪多少有幾分關係:幾曾見戴了綠頭巾的人會走好運的?

馮雲卿挪開腳步轉一個身,幾莖月牙鬚簌簌地抖動。他很想上樓去擺出點臉色來給姨太太看。然而剛踱了一步,他又站住了沉吟起來。有多少小姊妹的姨太太不是好惹的!——馮雲卿嚥下一口氣,獃獃地看著炕榻後牆壁上掛的那幅寸楷的朱伯廬先生《治家格言》。他惘然沉入了瞑想。

高跟皮鞋聲閣閣地由外而來,在廂房門邊突然停止。門隨即漾開,翩然跑進一位十七八歲的女郎;也是一張稍顯得狹長了些的臉龐,可是那十分可愛的紅嘴唇,不太尖也不太圓的下巴,以及那一頭燙成波浪形鬆鬆地齊到耳根的長頭髮,卻把臉龐的狹長「病」完全補救了。身上是淡青色印花的華爾紗長旗袍,深黃色綢的裏子,開叉極高,行動時悠然飄拂,閃露出渾圓柔腴的大腿;這和那又高又硬,密封著頸脖,又撐住了下頦的領子,成為非常顯明的對照。這位女郎看見馮雲卿滿臉沉悶對著那幅《治家格言》出神,也微微一怔,在門邊站住了;但隨即格勒一笑,裊著細腰跑到馮雲卿跟前嬌聲說:

「爸爸!我要買幾樣東西——」

馮雲卿轉過臉來,愕然睜大了眼睛。

「幾樣小東西。一百塊也就馬馬虎虎夠了。我馬上要出去。」

女郎又說,斜扭著腰,眼看著地下。忽然她轉身飛跑到廂房的前半間,撲到方桌旁邊,一手扭開了小風扇的開關,又一旋身把背脊對住那風扇,嬌憨地又叫道:

「噯,怎麼不開風扇呢!爸爸,你臉上全是汗,——來!這裡涼爽,——一百塊,爸爸!」

馮雲卿苦著臉搖頭,慢慢地踱到女兒面前,望著她半晌,然後打定了主意似的說:

「阿眉,你還沒曉得這次公債裏,我跌了一跤!虧空三萬多銀子!大後天就是端陽,連零星店賬都沒有辦法。剛才我查過老九章的摺子,這一節也有五百多——」

「我只做了四五件衣服啊,爸爸!」

「哎,——不過今天你又要一百塊,買什麼呢?眉卿,你的零用比我還大!」

「比姨媽就小得多了!」

眉卿噘起嘴唇回答,一扭腰便坐在就近的沙發榻裏,望著她父親的臉兒。這臉上現在是浮起了無可奈何而又惶恐的神色了。眉卿很知道父親為什麼惶恐,故意再加一句:

「噯,要用,大家用;為什麼單要我讓她!」

「不要著急呀,你,阿眉!過一兩天給你,好不好?」

馮雲卿勉強笑了一笑說。但是眉卿不回答;把一塊印花小絲帕在手裏絞著,她轉過臉去看牆壁上的字畫:那也是「中西合璧」的,張大千的老虎立軸旁邊陪襯著兩列五彩銅板印的西洋畫,代表了春夏秋冬,都裝在鏤金邊的鏡框子裏。透過竹簾來的太陽光射在鏡框子的金邊上,發出閃爍的返光。馮雲卿跟著女兒的眼光也瞧那些畫片,心裡在忖量怎樣打發女兒走,猛的那四幅春夏秋冬的銅板西洋畫勾起他的又一樁心事來了。這四幅西洋畫還是他搬進這屋子的時候,姨太太的一個結拜姊妹送的;姨太太有很多結拜姊妹,但送這畫片的一位卻不同等閒,她的那位「老爺」很有手面,在洪門中,輩份很高,馮雲卿寓居上海的身家性命安全很要仰仗這位有力者的照拂。然而大後天就是端陽節,馮雲卿竟忘記了送一份重禮給這位有力者,謝謝他手下的弟兄們佛眼相看。

突然記起了這件大事的馮雲卿就覺得女兒要求的一百元斷乎沒有法子應許她了。

「阿眉,好孩子,你要買的東西等過了節再買罷!你看,幾家要緊的節禮還沒送呢,你爸爸當真是手邊緊得很——總是運氣不好,公債沒有做著。只有你一個獨養女兒,難道我還存著偏心不是,阿眉——」

說到這裡,馮雲卿哽咽住了,仰起了臉,不停手地摸著他的月牙鬚。

沉默了半晌。只聽得姨太太掃清喉嚨的咳咳的聲音從樓上飄下來。父女兩個各自在想心事。眉卿覺得她的一百元未必有希望了,滿心的陰悒;她安排得很好的佳節樂事,眼見得已成泡影,那麼,這三天假期可怎麼挨過去喲!難道成天躲在家裏看張資平的三角戀愛小說?況且已經和人家約好了的,可怎麼辦!她恍惚看見約好了的那人兒擺出一種又失望又懷疑的不尷不尬的臉色!

電鈴聲叮呤地響了;一,二,三。馮雲卿從沉思中驚覺來,望著窗外,卻看見車伕阿順已經開了大門,引進一個四十多歲圓臉兒戴著亮紗瓜皮小帽的男子進來。「啊,是何慎庵來了!」——馮雲卿彷彿是對他的女兒說,一面就起身迎出去。可是那位來客腳快,早走進了廂房,嘴裡喊著「雲翁」,拱著的兩手夾住一枝手杖,連連作揖。眉卿作一個六十度的鞠躬,竭力忍住了笑,方才仰起頭來。她每次看見這位何慎庵的瓜皮小帽以及捧著手杖在一起作揖的神氣,總忍不住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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