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在吳老太爺遺體入殮的那天下午,離開上海二百多里水路的雙橋鎮上,一所陰沉沉的大房子裏,吳蓀甫的舅父曾滄海正躺在鴉片煙榻上生氣。這位五十多歲的老鄉紳,在本地是有名的「土皇帝」。自從四十歲上,他生了一位寶貝兒子以後,他那種貪財吝嗇刻薄的天性就特別發揮。可惜他這位兒子雖名為「家駒」,實在還比不上一條「家狗」,因此早該是退休享福的曾滄海卻還不能優遊歲月,甚至柴米油鹽等等瑣細,都得他老人家操一份心。

而最近兩三年來,他的運氣也不行。第一幅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在雙橋鎮上飄揚的時候,嚷得怪響亮,怪熱鬧,又怪認真的「打倒土豪劣紳」,確使曾滄海一驚,並且為萬全計,也到上海住過幾時。後來那些嚷嚷鬧鬧的年青人逃走了,或是被捕了,雙橋鎮上依然滿眼熙和太平之盛,可是曾滄海的「統治」卻從此動搖了;另一批並不吶喊著要「打倒土豪劣紳」的年青人已經成了「新貴」,並且一步一步地從曾滄海那裏分了許多「特權」去。到現在,曾滄海的地位降落到他自己也難以相信:雙橋鎮上的「新貴」們不但和他比肩而南面共治,甚至還時時排擠他呢!「真是人老不值錢了!」——曾滄海被擠緊了的時候,只能這樣發牢騷,同時用半個眼睛屬望於他的寶貝兒子家駒。

這天下午,曾滄海躺在花廳裏的煙榻上生氣,卻並不是又受了鎮上「新貴」們的排擠,而是因為吳蓀甫打來的「報喪」急電到的太遲。這封急電遞到他手裏的一剎那間,他是很高興的;想到自己無論如何是鼎鼎望族,常在上海報上露名字的吳蓀甫是嫡親外甥,而且打了急電來,——光景是有要事相商,這就比昨天還是拖鼻涕的毛小子的鎮上「新貴」們很顯見得根基不同了。但當他翻譯出電文來是「報喪」,他那一股高興就轉為滿腔怒氣。第一,竟是一封不折不扣的普通報喪電,而不是什麼商量地方上的大事,使他無從揣在懷裏逢人誇耀;第二,是這電報到得豈有此理的太慢;第三,那位寶貝外甥吳蓀甫也不把老舅父放在眼裏了,只來了這麼一通聊以塞責的電報,卻並沒專派一條小火輪來請他去。如果他還是往日那樣的威焰,在此時一怒之下,大概那位耽誤了他們曾吳兩府要電的本地電報局長總該倒楣的了;但現在「人老不值錢」的曾滄海除了瞪眼睛吹鬍子,更沒有別的辦法。

他霍地從煙榻上爬起來,在屋子裏踱了幾步,拿起那張電報,到光線好些的長窗邊再仔細看,愈看愈生氣了,他覺得至少非要辦一下那個「玩忽公務」的電報局長不可。但此時,他的長工阿二進來了,滿頭是汗,一身是泥。瞧著曾滄海的臉色不對,這阿二就站在一邊粗聲地喘氣。

「哦,你回來了麼?我當是七里橋搬了家,你找不到;——我還打算派警察去尋你呢!留心!你再放肆下去,總有一天要送你到局裏去嘗嘗滋味!」

曾滄海側著頭看定了阿二,冷冷地威嚇地說。這樣的話,他是說慣了的,——每逢阿二出去辦事的時間耽擱得長久了一點,曾滄海總是這一套話語,倒並不是作真;但此時剛剛碰在他的氣頭上,加之阿二隻顧站在那裏抹臉喘氣,竟不照向來的慣例,一進來就報告辦事的結果,曾滄海可就動了真氣。他提高了他那副乾啞的嗓子,跺著腳罵道:

「畜生!難道你的死人嘴上貼了封皮麼?——討來了多少呢?」

「半個錢也沒有。——七里橋今天傳鑼開會——」

阿二突然縮住,撩起藍布短衫的衣襟來,又抹臉兒。在他的遮黑了的眼前,立刻又湧現出那個幾千人的大會,無數的鋤頭紅旗,還有同樣紅的怕死人的幾千隻眼睛;在他耳邊,立刻又充滿了鍠鍠鍠的鑼聲,和暴風似的幾千條喉嚨裏放出來的咆哮怒吼。他的心像脹大了似的卜卜地跳得他全身發熱氣。

可是這一切,曾滄海想也不會想到的。他看見阿二不說下去,就又怒沖沖地喝道:

「管他們開什麼屁會!你是去討錢的。你不對他們說麼:今天不解清,明天曾老爺就派警察來捉人!你不對他們那些混賬東西說麼——什麼屁會!」

「那麼,你派警察去罷!你殺我的頭,我也不去了!七里橋的人,全進了會,——他們看見我,就知道我是替你討鄉賬去的,他們罵我,不放我回來,還要我——」

阿二也氣沖沖地說,而且對於他的「老爺」竟也稱起「你」來了。這不是一件小事。然而一心關念著討債不著的曾滄海卻竟忽略了這個不懂規矩,他截斷了阿二的話,拍著桌子怒喊:

「狗屁的會!陳老八,他是狗屁的農民協會的委員;他自己也放印子錢,怎麼我放的債就讓鄉下人白賴呢!我倒要找陳老八去講講這個理!——哼!天下沒有這種理!一定是你這狗奴才躲懶,不曾到七里橋去!明天查出來要你的狗命——」

「不是陳老八的那個會。是另一個。只有七里橋的自家人知道,鎮上人還沒聽得過呢!他們今天第一次傳鑼開會,幾千人,全是赤腳短衣,沒有一個穿長衫的,全是道地的鄉下窮人——」

阿二忽然對於曾滄海的威嚇全沒怕懼,反而興高采烈地說起來了;但他又突然住了嘴,為的他一眼看見曾滄海臉色變成死白,手指簌簌地抖,一個踉蹌就躺在煙榻上,閉了眼睛,——這平常日子威風凜凜的老爺也會像鬥敗的公雞似的垂頭喪氣,阿二在曾府做長工十年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呢!

阿二反倒沒有了主意。他是一個老實人,一眼看著曾滄海那種「死相」,一面他就想到假使嚇死了這個鴉片煙老頭子,那他的罪過可不小,天上的菩薩要不要折他的壽?然而他是白擔憂。躺在煙榻上的曾滄海猛的睜開眼來,眼是兇狠狠地閃著紅光,臉色也已經變成鐵青;他跳起來,隨手抓住了鴉片煙槍氣吼吼地搶前一步,照準阿二的頭上就打過去,發狂似的罵道:

「你這狗奴才!你也不是好東西!你們敢造反麼?」

拍!——一聲響,那枝象牙鴉片煙槍斷成兩段,可並沒打中阿二的頭。阿二揮起他的銅鐵般的臂膊一格,就躲過去了。他渾身的血被這一擊逼成沸滾。他站住了,睜圓了眼睛。曾滄海舞著那半段鴉片煙槍,咆哮如雷,一手搶起一枝錫燭台,就又劈面擲過去。燭台並沒命中,但在掉到地下的時候,燭台頂上的那枝銅針卻刺著了阿二的小腿。見了血了!忿火從阿二的眼睛中射出來。「打死那盤剝窮人的老狗!」——一句從七里橋聽來的話驀地又兜上阿二的心窩。他捏緊了拳頭。

如果曾滄海再逼上一步,阿二準定要幹的!

但此時忽然一片哭罵聲從花廳後面爆發了,跟著便是一個妖媚的少年女子連哭帶嚷闖進來,撲在曾滄海身上,幾乎把這老頭子撞倒在地。

「幹什麼?阿金!」

曾滄海扶著桌子氣急敗喪地喊。那時候,又一位高大粗壯的少年婦人也趕進來了!聽不清楚的嚷罵的沸聲充滿了這小小的三開間的花廳。曾滄海搖著頭,歎一口氣,便去躺在煙榻上閉了眼睛。雖然他是遠近聞名的包攬訴訟的老手,但對於自己家裏這兩個女人——他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和他的兒媳中間的糾紛,他卻永遠不能解決,並且只能付之不聞不問。

阿二已經走了。兩個女人對罵。奶媽抱了曾滄海的孫子,還有一個粗做女僕,都站在花廳前滴水簷下的石階邊聽著看著。曾滄海捧起另一枝煙槍,滋滋——地抽煙,一面在心痛那枝斷成兩半的象牙老槍,一面又想起七里橋的什麼會了。現在他頗有點後悔剛才的「失態」;現在他的老謀深算走了這麼一個方向:共產黨煽動七里橋的鄉下人開會,大概其志不在小罷?可是鎮上有一營兵,還有保衛團,怕什麼,藉此正好請公安分局捉幾個來辦一下,——賴債的都算是共產黨。——還有,鎮上竟沒人知道這回事,平常排擠他老人家頂厲害的那幾位「新貴」也還睡在鼓中呢!——想到這裡,曾滄海的黑而且瘦的臉上浮出笑容來了。他已經想好了追還他的高利貸本息的好方法,並且又算好了怎樣去大大的揭露一下「新貴」們的糊塗混賬;他們竟還不知道七里橋有了共產黨,他們管的什麼事哪!

「好!就是這麼辦。叫他們都嘗嘗老子的辣手!哈,哈!」

曾滄海想到得意處將煙槍一放,忍不住叫了出來,又連聲哈哈大笑。這枯啞的笑聲在花廳裏迴盪,很單調地射進他的耳朵,他這才意識到兩個女子的吵鬧已經在不知道什麼時候無條件終止了。他愕然四顧,這才又發見阿金獨坐在煙榻對面的方桌子邊,用手帕蒙住了面孔,像在那裏哭。

「阿金!」

曾滄海低聲喚著。沒有回答。覺得為難了,曾滄海懶懶地坐了起來,正想走過去敷衍幾句,阿金卻突然露出臉來對曾滄海使一個白眼;她並沒在那裏哭,不過眼眶稍稍有點紅。

「明天我就回鄉下去;賴在這裡挨罵挨打,真是賤骨頭麼?」

阿金尖著聲音說,猛的哭起來了;是沒有眼淚的乾哭。

「啊,啊!吵什麼啊!我,沒有力氣和那種婆娘吵鬧;回頭等阿駒來,叫他去管束罷!是他的老婆,應該要他去管束!——叫阿駒打她一頓,給你出氣罷。好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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