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大哥,我不能夠在家裏再住下去了。我要走!」覺新一個人在房裏,覺慧走進房來激動地對他說。天已經暗了,房裏閃著灰白的光,電燈還沒有亮。覺新坐在寫字桌前,兩手支著下頷,默默地望著桌面上的一個小鏡框,裡面嵌著他和瑞珏新婚時的照片。雖然屋裏的光線不能使他看清楚照片上的面容,但是瑞珏的面貌早已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豐滿的面龐,親切的微笑,靈活的大眼睛,頰上兩個淺淺的酒窩,似乎都在照片上現出來了。他含了眼淚地凝視著。忽然覺慧的聲音打擾了他。他掉轉頭,看見了覺慧的光芒四射的眼睛。

「你要走?到哪兒去?」覺新驚愕地問。

「到上海,到北京,到任何地方去。總之要離開我們的家!」覺慧昂然地回答道。

覺新半晌說不出話,他只覺得心痛,他緊緊地按住胸膛。窗外樹梢上知了一聲一聲地叫得很淒慘。

「我一定要走,不管他們怎樣說,我一定要走!」覺慧好像跟誰吵架似地繼續說。他把兩隻手插在愛國布長袍的兩個邊袋裏,煩躁地在房裏踱了幾步。他想不到這些腳步正踏在覺新的心上。

「二哥呢?」覺新突然掙出了這句問話。

「他又說走,又說不走。我看他一時走不了。他現在有琴姐,他不會拋下琴姐一個人走。」依舊是煩躁的聲音。但是覺慧馬上又堅決地加一句:「然而無論如何,我要走。」

「是的,你要走,你可以走,你可以到上海去,到北京去,到任何地方去!」覺新差不多用了哭聲說。

覺慧沒有答話。他不明白覺新的話裏含有什麼意思。

「那麼我呢?我到什麼地方去呢?」覺新忽然蒙住臉放出悲聲說。

覺慧依舊大步走著,他不時用苦惱的眼光看覺新。

「三弟,你不能走,」覺新用哀求的聲音說,「無論如何你不能走。」他把兩隻手放下來。

覺慧還是不說話,但是他站住不動了,他依舊用苦惱的眼光望著覺新。

「他們不要你走!他們一定不要你走!」覺新用力說,好像在跟誰爭辯似的。

「哼,哼,」覺慧冷笑了兩聲,然後嚴肅地說:「他們不要我走,我偏偏走給他們看!」

「你又有什麼辦法走?他們有很多的理由。爺爺的靈柩停放在家裏,還沒有開奠,還沒有安葬,你就要走,未免說不過去。」覺新這個時候好像是在求助於「他們」。

「爺爺的靈柩放在家裏跟我有什麼相干?下個月不是就要開奠嗎?開過奠靈柩就要抬到廟子裏去了,難道我還不能走?我不怕,他們不敢像對付嫂嫂那樣地對付我!」覺慧一提起靈柩,他的憤怒就給激起來了,他殘酷地說了上面的話。

「不要再提起嫂嫂,請你千萬不要再提起嫂嫂!……她不會活轉來了,」覺新痛苦地說,一面帶著哀求的表情向覺慧搖手。

「你何必這樣傷心?等到爺爺的喪服滿了,你可以另外接一個的,至遲不過三年!」覺慧冷笑道。

「我不會續絃了,這一輩子我不會續絃了。所以我讓太親母把新生的雲兒帶到嘉定去養,就是這個意思,」覺新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解釋道,他的聲音好像是從老年人的口裏出來的。

「那麼你為什麼讓她把海兒也帶去呢?」

「海兒住兩三個月就會回來的。你想我們這兒的空氣對他這個無母的孩子有什麼好處?他天天鬧著要『媽媽』。這兒又沒有人照料他。等到爺爺安葬了,我要把他接回來。我專心教養他。他就是我的希望。我不能夠再失掉他。我不能夠把他隨便交給另一個女子。」

「現在是這個意思,過了一些時候,你又會改變主張的。你們都是這樣,我已經見過很多的了。爹就是一個好榜樣。媽剛死,他多傷心,可是還不到兩年他就續絃了。你說不要續絃,他們會叫你續絃。他們會告訴你,你年紀還輕,海兒又需要人照應,你就會答應的。如果你不答應,他們也會強迫你答應,」依舊是覺慧的帶著冷笑的聲音。

「別的事情他們可以強迫我做,這件事我無論如何不答應,」覺新苦惱地分辯道。「而且正是為了海兒的緣故我更不能答應。」

「那麼我就用你自己的話回答你好了:我一定要走!」覺慧忍不住噗嗤笑了。

覺新半晌不說話,然後氣惱地說:「我不管你,我看你怎樣走!」

「管不管由你!不過我告訴你:等到你睜開眼睛,我已經走了!」覺慧堅決地說。

「然而你沒有錢。」

「錢!錢不成問題,家裏不給我錢,我會向別人借。我一定要走。我有好多朋友,他們會幫助我!」

「你果然不能夠等嗎?」覺新失望地問道。

「等多久呢?」

「等兩年好不好?那時你已經在『外專』畢業了,」覺新以為事情有了轉機,便溫和地勸道。「你就可以到外面去謀事。你要繼續讀書也可以。總之,比現在去好多了。」

「兩年?這樣久!我現在一刻也不能夠忍耐。我恨不得馬上就離開省城!」覺慧現在更興奮了。

「等兩年也不算久。你的性子總是這樣急。你也該把事情仔細想一想。凡事總得忍耐。晏兩年對你又有什麼害處?你已經忍了十八年。難道再忍兩年就不行?」

「以前我的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以前我還沒有膽量,而且以前我們家裏還有幾個我所愛的人!現在就只剩下敵人了。」

覺新沉默了半晌,突然悲聲問道:「難道我也是你的敵人?」

覺慧憐憫地看著哥哥,他覺得自己的心漸漸地軟化了。他用溫和的聲音對覺新說:「大哥,我當然愛你。以前有個時期,我們快要互相瞭解了,然而如今我們卻隔得很遠。你自然比我更愛嫂嫂,更愛梅表姐。然而我卻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讓別人去擺佈她們。尤其是嫂嫂的事情。那個時候,你如果勇敢一點,也還可以救活嫂嫂。然而如今太晏了。你還要對我說什麼服從,你還希望我學你的榜樣。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拿這種話勸我,免得我會恨你,免得你會變成我的敵人。」覺慧說完就轉身往外面走,卻被覺新喚住了。覺慧的眼裏流下淚水,他想這是最後一次對哥哥流的眼淚了。

「不,你不要走,」覺新迸出了哭聲說。「我們以後會瞭解的。我也有我的苦衷,不過我現在也不談這些了。……總之,我一定幫忙。我去跟他們說。他們若是不答應,我們再商量別的辦法。我一定要幫忙你成功。」

這時電燈突然亮起來。他們望著彼此的淚眼,從眼光裏交換了一些諒解的話。他們依然是友愛的兄弟。他們分別了,自以為彼此很瞭解了,而實際上卻不是。覺慧別了哥哥,心裡異常高興,因為他快要離開這個家庭了。覺新別了弟弟,卻躲在房裏悲哭,他明白又有一個親愛的人要離開他了。他會留在家裏過著更淒涼、更孤寂的生活。

覺新果然履行了他的諾言。兩天以後,他又有了跟覺慧單獨談話的機會。

「你的事情失敗了,」這天下午覺新到覺慧的房裏去,對覺慧說。兩個人坐在方桌的相鄰的兩邊。覺新的聲音裏帶著失望,但是還沒有完全絕望。「我先去跟媽說,媽倒沒有一定的主意,她雖然不贊成你走,不過她還不十分堅持。自然她也希望我們好。她這次對你嫂嫂的死很傷心,也很後悔。還虧得她同太親母兩個人料理你嫂嫂的喪事,我自己什麼事都不能做。我待你嫂嫂還不如待梅。我還見到梅的最後一面,我還親自給梅料理喪事。」他又抽泣起來。「珏真可憐。她死了快到三七了,我們家裏的長輩除了媽同姑媽,就沒有一個人去看過她。五嬸甚至不許四妹到廟裏去,好像珏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想不到像珏那樣的人竟落得這種下場。倒是底下人對她好,不管是我們這房或別房的都去看過她。我每次看見太親母,真是心如刀割,她的每一句話,好像都含得有深意,都是對我而發的,都是在責備我。你不曉得我心上多難過!」他說了又流下淚來。

覺慧本來注意地在聽覺新談他離家的事,然而哥哥卻把話題轉到了嫂嫂的死。這依舊引起他的注意。他聽著,他咬緊嘴唇皮,捏著拳頭。他忘記了自己的事情。他的眼前現出一張豐滿的面龐,接著又現出一副棺材,漸漸地棺材縮小了,變成了兩副,三副。於是又換了三張女人的臉:一張豐滿的,一張淒哀的,一張天真活潑的。臉的數目突然又增加了,四張,五張,都是他認識的,後來又增加到許多張臉,但是又突然完全消滅了。他的眼前就只有一張臉,就是哥哥的被淚珠打濕了的清瘦的臉。他低聲自語道:「我不哭。」他把拳頭緊緊地壓在桌子上。他果然不曾流下一滴眼淚。

屋裏靜得使人難受。從大廳上傳來和尚唸經的聲音,伴著鑼鼓的敲打。

過了一會兒,覺新嘆了一口氣,又摸出手帕把眼淚揩了,然後慢慢地繼續說:「我本來說著你的事情,誰知道把話扯了這麼遠!」他想笑,卻又笑不出聲來。「媽說她也不能夠作主,她喊我去問三爸。我跟三爸說了,他嚴正地駁斥了一番。他還罵我不懂禮制,說至少要等爺爺安葬了,才可以讓你走。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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