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這些日子裡覺新不斷地受到良心的譴責。他覺得無論如何應該給覺民幫忙,否則會造成一件抱恨終身的事。經過了幾天的考慮和商量(他跟繼母和妻子商量),他才決定到祖父那裏去替覺民講情。他委婉地說出覺民的心事(自然他不會說到覺民和琴的事情上面去),要求祖父答應把這門親事暫時擱置,等到將來覺民能夠自立的時候再來提親。他的解說很動人,這是經過整夜的準備的,他甚至寫得有草稿。他以為他的話一定可以感動祖父。

然而覺新的預料完全錯誤,祖父並不是像覺新所想像的那樣的人。他很倔強。他不再需要理性了,他不再聽理性的呼聲了。他所關心的是:第一,他的權威受到了打擊,非用嚴厲的手段恢復不可;第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長主婚,幼輩不得過問——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違抗者必受懲罰。至於那些年輕人的幸福和希望,他完全沒有顧到。所以覺新解說的結果,只博得他的一頓痛罵。他最後說馮家的親事絕不能打消,如果覺民到月底還不回家,就登報不承認他是高家的子弟,而叫覺慧代替他應承這件親事。

覺新不敢再說什麼了,他唯唯地答應著。從祖父的房裏退出來以後,他馬上找了覺慧來,把祖父的話告訴覺慧。他重述著祖父的話,想藉此威脅覺慧。他以為覺慧為了自己的緣故,也許會把覺民找回來。然而覺慧現在聰明多了,而且他已經有了準備,他對祖父的話不表示意見,只是冷笑兩聲。心裡得意地想:「如果犧牲是必需的話,做犧牲品的決不是我。」

「我看你最好還是把二哥勸回來,不然這門親事將來會落在你的身上。」覺新看見覺慧不表示意見,便拿這樣的話打動覺慧的心。

「如果爺爺真有這個意思,就讓他做吧,他總有一天會後悔的。我不怕,我有更好的辦法!」覺慧驕傲地說。

覺新幾乎不相信他的耳朵,在這個弟弟的身上他似乎找不到一樣他可以瞭解的東西。

「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懦弱,這樣無用!」覺慧嘲罵似地說。

覺新的臉馬上漲紅了,過後又變成了青色。他氣得身子發抖,接連說了幾個「你」字,還想努力說什麼話。然而門簾動了,袁成走進來,用急促的聲音報告:「錢大姑太太差人來報信:梅小姐去世了。」

「梅小姐?她什麼時候死的?」瑞珏臉色蒼白,從裏屋內跑出來,驚惶地問道。

「說是今早晨七點多鐘死的,」袁成恭敬地答道。裏屋的掛鐘響了,鏜鏜的聲音接連地響了九下。屋子裏是一陣死一般的沉寂,眾人半晌說不出話來。

「去招呼把我的轎子預備好,」覺新忽然沉著臉吩咐道。

「我也要去,」瑞珏迸出了哭聲說,她坐倒在藤椅上。

「你出去吧,」覺新對袁成說。袁成答應一聲「是」,立刻推開門簾出去了。覺新走到瑞珏面前安慰她道:「珏,你不要去,你有『喜』,經不起悲痛。你去了,看見那個景象,一定會傷心的。你也應該愛惜你的身體。」

「我很想念她。……那天我從大姨媽家回來,臨上轎她還拉住我的手,要我常常去看她,她再三叮囑要我下次把海兒帶去,她眼淚汪汪的。想不到她再也見不到我們。……我要去看她。……這是最後的一面。……這也不枉我跟她生前好一場,」瑞珏斷續地說了這些話。

「珏,你也該顧惜你的身體。你要知道我現在就只有一個你,你如果也有病痛,不是要我的命嗎?」覺新的聲音非常淒慘。

覺慧立在寫字檯前,他默默地望著白紗窗帷。這個消息對於他並不是意外的打擊,他已經早料到了。琴轉述的梅的話又湧上了他的心頭:「多活一天,只是多受一天的罪,倒不如早死了好。」雖然這樣的話是從她自己的口裏吐出來的,然而看見一個脆弱的可愛的年輕生命的消亡,也不是一件容易忍受的事。他的腦子裏一下子來了許多痛苦的和憤怒的思想,他按下自己的激情,冷冷地說了一句:「看,這兒又有一個犧牲者了!」他知道覺新會聽見他的話,而且會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回過頭來。他看見覺新的痛苦的眼光落在他的臉上,便自語似地說:「苦惱還沒有完結!還會有更可怕的事情。」這句話也是說給覺新聽的。

覺新走出房門,覺得頭有點昏,身子沒有力。他連忙提起精神走了幾步。他忽然覺得心裡有什麼熱辣辣的東西直往上冒,他極力忍住,但是喉管像被什麼東西搔著似地發癢,他終於忍不住咳出了一口黏膩的又甜又腥的痰。他無意間把眼光往地上一掃,看見這是一口紅紅的痰。他好像落在冰窖裏似的,身子馬上冷了半截。他把手壓在胸口上,正打算走回房去。但是他馬上又改變了主意。他不作聲,默默地用腳把那一口痰拭去,勉強支持著,繼續往外面走。

到了錢家,覺新剛剛下轎就聽見裡面的哭聲。他急急往裡面走去。他走進了梅的房間。

姨母在那裏,年幼的表弟在那裏,琴在那裏,還有一個女傭。大家正圍著屍首在哭,看見覺新進來便止了淚跟他打招呼。

「大少爺,叫我怎樣辦?」錢太太蓬著頭髮,帶著一臉的淚痕,看見覺新,馬上哭著問道。

「馬上料理殮具吧,」覺新悲聲答道,他又問:「棺材買了嗎?」

「喊王永去買了,到現在還沒有買來,」錢太太說著又哭,哭了又說。王永是錢家的僕人。「梅芬死了兩點多鐘,一點兒事都沒有做,家裏只有我一個女流,你表弟年紀又小,王永又要到各處去報信,你叫我怎樣辦?你看屋裏弄得這樣亂!我的心亂極了。」

「大姨媽不要著急,我盡力幫忙就是了,」覺新毅然地答道,他完全忘記了剛才吐血的事情。

「大少爺,像你這樣好心腸,梅芬在九泉也會感激你,」錢太太誠懇地說。

「感激」兩個字像一把針亂刺著覺新的心。他覺得有滿肚子的話,卻說不出來。他願意他能夠放聲大哭。他心裡想:「梅還會感激我嗎?她為了我才到了這個地步,是我害了她的。」他走到她的床前。梅安靜地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閉著。頭髮飄散在枕畔,瘦削的臉像紙一樣地白,額上那一條皺紋顯得更深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好像要說什麼話沒有說出來就斷了氣似的。嘴唇是紅的,還有一點血跡,好像已經揩過了,但是沒有揩乾淨。一幅薄被蓋在她的身上,遮掩了她的手和下半身。

「梅,我來看你了,」覺新低聲說了一句,他的眼睛就被淚水迷住了。他心裡痛得厲害,他不能不想:「我們就這樣永別了嗎?你沒有給我留下一句話。我為什麼不早來?早來我還會看見你的嘴動,還會聽見你的聲音,還會知道你心裡想些什麼。」他又暗暗地禱告:「梅,我來了,我在這兒,你有什麼未說的話,快說呀,我聽得見!」

他摸出手帕揩了眼淚,又一次俯下頭去看梅的臉。一隻小蒼蠅趴在她的前額上,他輕輕地揮一下手,把牠趕走了。梅躺在那裏跟先前一樣,像一塊冷冰冰的石頭。他明白了:他縱然叫啞了聲音,她也不會聽見,不會動了。在他跟她的中間隔著一個「永恆」。他們永遠不能夠接近了。他後悔,他悲傷,他絕望地哭起來。

覺新這一哭又把錢太太母子引哭了。琴便走過來勸他道:「大表哥,現在也不是哭的時候,應該趕快給梅姐辦後事才對。人死了,是哭不轉來的。伯母已經沒有了主意,經你這一哭她的心更亂了。要是梅姐死而有知,她也會傷心的。」

覺新聽見這些話,覺得有點刺耳。他心裡想:「我使她傷心的次數太多了,豈只這一件事?」但是這樣的話又說不出口。他極力忍住眼淚,他不再哭了,他長長地嘆了一聲。

「這也不怪大少爺,他從前跟梅芬那樣要好,有人還給他們提過親,只怪我當初沒有答應,不然也不會有今天!」錢太太說了又哭,哭了又說。

「大表哥,你快點給梅姐辦後事吧,不要讓她這樣久露著,」琴知道錢太太的話會使覺新傷心,便用話來岔開了。

「好,」覺新嘆了一口氣,便拉著錢太太去商量梅的後事。於是怎樣買了一切必需的東西;怎樣把棺材弄進來;怎樣叫女傭給梅淨了身,換了衣服;怎樣把梅放進了棺材。這一切很快地做完了以後,就臨到閉殮的一幕了。

梅躺在棺裏,只露出了一張臉,依舊是:眼睛微微閉著,嘴唇微微張開,像要說什麼話,卻來不及說出來。覺新用十分留戀的眼光看了梅最後一眼。他非常貪婪地看著這張親愛的臉,他想幾分鐘以後她的面貌就在他的生活裏消失了。他不能夠忍受這個思想,他不能夠讓她消失。他想伸手去揭開她的殮衣殮被,把她從棺材裡抱出來,抱著她跑到一個沒有人跡的地方去,然而他沒有這個勇氣。他又憎厭地看那個手裏拿著紅綾的漆匠,他幾乎想把漆匠趕走,因為只要漆匠的手一動,他就永遠看不見她的面貌了。

後來他終於發出閉棺的命令。漆匠正要把紅綾放下去,錢太太忽然用手抓住棺材口不肯放。她痛哭著,她大聲對著梅的臉說:

「梅芬,你不肯閉嘴,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說呀!你媽在這兒。……梅芬,是我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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