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在高家,在這個大公館裡,鳴鳳的死和婉兒的嫁很快地就被人忘記了,這兩件同時發生的事情並沒有給高家的生活帶來什麼影響。大家只知道少了兩個婢女,主人們馬上又買了新的來代替,綺霞代替了鳴鳳,翠環代替了婉兒,在人的數目上來說,並沒有什麼變動。(綺霞是一個寄飯的丫頭,她的家在鄉下。翠環跟她的小姐淑英同歲,是死了唯一的親人——父親以後被人賣出來的。)在很短的時期中鳴鳳的名字就沒有人提起了。只有在喜兒、倩兒、黃媽和別的幾個人的心中,這個名字還常常喚起一段痛苦的回憶。

覺慧從此也不再提鳴鳳的名字,他好像把她完全忘掉了,可是在心裡她還給他留下一個難治的傷痕。然而他也沒有時間來悲悼她,因為在外面又發生了一件事情。

先前在《黎明週報》第六期出版以後,外面就流傳著官廳要封禁週報的謠言。這個消息自然使覺慧一般人激動,但是他們並不十分注意它,因為他們還沒有這種經驗,而且他們不相信張軍長會讓他的部下這樣做。第七期週報平安地出版了。訂戶的數目又有了新的增加。週報社的社址也已經租好。他們就在商業場樓上租了一間鋪面,每天晚上社員們自由地到那裏聚會,日裏並不開門(星期日除外),所以連在商業場事務所服務的覺新也不知道覺慧常常到那裏去。

商業場的主要營業是在樓下,樓上只有寥寥二三十家店鋪,大部分的房屋都空著。週報社就孤單地立在一些空屋中間。每天,一到傍晚就有兩三個青年學生來把鋪板一一卸下,把電燈扭燃,並且把傢俱略略整理,十幾分鐘以後熱鬧的聚會開始了。每晚來的人並不多,常來的不過六七個,偶爾也有女的,譬如許倩如也來過兩次。他們在這裡並不開會,不過隨便談談,而且話題是沒有限制的,什麼都談,凡是在家裏不便談的話,他們都在這裡毫無顧忌地暢談著。他們有說有笑,這裡好像是他們的俱樂部。

覺慧有時同覺民一起來。不過他並不是每晚都來,覺民來的次數更少。每個星期二晚上覺慧總要到週報社,因為週報的發稿期是星期三早晨,他們星期二晚上要在這裡把稿件編好。張惠如和黃存仁都要來看稿。

第八期週報集稿的晚上,就是在鳴鳳死後的第二天晚上,覺慧照例地到了週報社。他看見許倩如拿了一張報紙對幾個朋友朗讀。她讀的是警察廳禁止女子剪髮的佈告。這個佈告他已經見過了,聽說是由一個前清秀才起稿的。可是就內容來說,不但思想上十分淺陋,連文字也不通順。所以許倩如讀一句,眾人笑一聲。

「真豈有此理,不曉得在說些什麼!」倩如說著,惱怒地把報紙擲在地板上,然後在一把藤椅上坐下來。

「最好把它登在第八期週報的『什麼話』裏頭,」黃存仁笑著提議道。

「好!」許倩如第一個叫起來。

眾人都贊成。不過張惠如又說應該寫一篇文章把這個佈告痛駁一番。這個意見眾人也同意了。大家便推黃存仁寫這篇文章,黃存仁卻又推到覺慧的身上。覺慧因為自己心裡正有滿腹的牢騷要找個機會發洩,並不推辭就在書桌前坐下來。他取了一張稿紙拿起筆就寫。

他先寫了一個題目《讀警廳禁止女子剪髮的佈告》,然後繼續寫下去,他時而把筆銜在口裏一面翻看佈告。眾人都圍了桌子站著看他寫。他很快地就寫完了。文章並不長,由他自己讀了一遍,眾人說還可以用,黃存仁又動筆改動了幾個字,便決定編在第八期週報的第一版上面。只有吳京士,一個年紀較大而且比較謹慎的社員說過一句話:「這一下恐怕會把鼓打響了。」

「不要怕它,越響越好!」張惠如興奮地說。

第八期《黎明週報》在星期日早晨出版了。午後覺慧和覺民照常到覺新的事務所去。他們在那裏坐了不久,覺慧一個人偷偷地跑到週報社裏來。張惠如、張還如、黃存仁和另外兩三個人都在那裏,他向他們問起這一期週報的銷路,他們說還好,剛才在一兩家代派處去問過,據說報一送到,就有不少的人去買。

「你的月捐應該繳了,」做會計的黃存仁忽然笑著對覺慧說。

「明天給你送來吧,今天身上沒有錢,」覺慧摸了摸衣袋,抱歉地笑答道。

「明天不送來是不行的啊,」黃存仁含笑地說。

「他要錢的本領真厲害!我也被他逼得沒有辦法,」張惠如走過來插嘴說,他的三角臉上帶了笑容,他拿手指指著黃存仁。「我今天幹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今天早晨出來,居然在箱子裏頭找到一件去年新做的薄棉袍子穿在身上。這個時候穿棉袍子!太笑話了!我姐姐恐怕會疑心我有神經病。我說我冷,一定要穿著出去,我姐姐也把我沒有辦法。哈哈……」他把眾人都惹笑了。他一面笑,一面說下去:「我穿了棉袍從家裏走出來。真熱得要命!……熱得真難受。幸好當鋪離我家還不遠,我走了進去把棉袍寄放在那裏。出來時非常輕鬆,非常舒服,而且又有錢繳月捐。還如今天沒有回家,我剛才在路上碰見他,對他說了,他也忍不住大笑,」他說完又跟著眾人笑了一陣。

「那麼你回去怎樣對你姐姐說呢?」覺慧忽然問道。

「我早想到了。就說後來覺得熱了,把它脫在朋友家裏。她不會起疑心。如果真瞞不住她,就說了真話也不要緊。她也許會出錢替我取回來,」張惠如得意地答道。

「我真……」覺慧本來要說「我真佩服你」這句話,可是只說了兩個字就住了口,因為他看見兩個警察走了進來。

「這一期的報還有沒有?」那個有鬍鬚的警察問道。

黃存仁取了一份報遞給他們,一面說:「有的,三個銅元一張。」

「我們不買報,我們是奉了上頭命令來的,」那個年輕的警察搶著說,「剩下的報紙我們都要帶去。」他把這裡剩下的兩束報紙全拿了。

「你們還要跟我們到廳裏去一趟,不要都去,去兩個人就夠了,」有鬍鬚的警察溫和地說。

眾人吃驚地互相看了片刻,都走上前去,說願意跟他們去。

「太多了,我說過只要兩個人就夠了,」有鬍鬚的警察現出為難的樣子,搖手說。後來他指出了張惠如和覺慧兩個人,要他們跟著他到廳裏去一趟。他們果然跟著兩個警察走了,其餘的人也都跟在後面。

他們剛轉了彎,正要走下樓梯,那個有鬍鬚的警察忽然回過頭來對覺慧說:「算了,你們不要去了。還是回去吧。」

「這究竟是什麼緣故?你們有什麼理由沒收我們的報紙?」張惠如氣憤地質問道。

「我們奉了上頭的命令,」那個年輕的警察已經把報紙拿下樓去了,走在後面的有鬍鬚的警察依舊用溫和的聲音答覆他們。他正要下樓,忽然站住了,回過頭對他們說:「你們年輕人不懂事,我勸你們還是安分地好好讀書,不要辦報,管閒事。」他說完就慢慢地走下樓去。他們也回到報社去商量應付的辦法。

大家憤激地談論著,各人提出不同的意見。他們談了許久還沒有談出結果。另一個警察來了,他送了一封公函來。張惠如拆開信當眾朗讀。信裏的話十分明顯:「貴報言論過於偏激,對於國家社會安寧秩序大有妨礙,請即停止發行。……」措辭於嚴厲中帶了客氣。這樣的封禁報紙倒是別開生面。《黎明週報》的生命就這樣地給人割斷了。

於是來了一陣悲痛的沉默。對那幾個把週報當作初生兒看待、愛護的人,這封信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們有著誠懇的心和犧牲的精神,他們渴望著做一些有益的事。他們以他們的幼稚的經驗和淺短的眼光看出了前面的一線光明,他們用他們的薄弱的力量給一般人指出了那一線光明所在的方向。通過週報他們認識了許多同樣熱烈的青年的心。在友誼裏,在信賴裏,他們也找到了安慰。可是如今一切都完了。短短的八九個星期的時間,好像是一場奇異的夢。這是多麼值得留戀的夢啊!

「我現在才曉得,什麼新都是假的!什麼張軍長,還不是一樣!」張惠如憤激地罵起來。

「你不看見在這個社會裏舊勢力還是那樣根深柢固嗎?」黃存仁站起來,搔著他的短髮苦惱地說。「不要說一個張軍長,就是十個張軍長也沒有用!」

「總之,我說他的新是假的!」張惠如接著說,「他的所謂新不過是聘幾個外國留學生做秘書顧問,討幾個女學生做小老婆罷了。」

「不過他去年在外州縣駐紮的時候,也曾在上海、南京等處請了些新人物來講演,」黃存仁順口說了這一句話。

「夠了,」張惠如冷笑道,「你又忘了吧?他在歡迎會上的那篇演說辭!……秘書給他擬好了稿子,不曉得怎樣他背出來的時候恰恰把意思弄反了。歡迎弄得不成其為歡迎,把那些所謂新人物弄得笑又不是,氣又不是。他這種笑話,想來一定還很多!」

黃存仁不作聲了。他的腦子裏還有更大的問題在等他考慮。至於張惠如呢,他說了這些話,不但對當前的大問題沒有幫助,便是自己的憤怒也不能由此減輕。他的心裡、腦裏還是熱烘烘的,他覺得還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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