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元宵節的夜晚,天氣非常好。天空中有幾顆發亮的星,寥寥幾片白雲,一輪滿月像玉盤一樣嵌在藍色天幕裏。

這天晚上大家照例敬神,很快地行完了禮。覺英帶了覺群到街上去看人燒龍燈。瑞珏和淑英姊妹們想到琴第二天就要回家去,都有一種惜別的心情,雖然兩家相隔不遠,但是她們少有機會跟琴在一起玩幾個整天。而且元宵節一過,新年佳節就完了,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再不能夠像在新年裏那樣痛快地遊玩了。於是大家聚在一起,在覺新的房裏商量怎樣度過這個晚上。大家都贊成覺新的提議:到花園裏划船去。

瑞珏本來也要去,但是海臣臨時吵著要母親陪他玩,她無法走開,就留在房裏不去了。去的是覺新三弟兄和淑英三姊妹,連琴一共是七個,還加上鳴鳳。鳴鳳提著一個小藤籃,裡面裝了些酒菜。

他們一行八個人魚貫地進了花園,沿著那一帶迴廊走去。淑貞最膽小,便拉了鳴鳳靠著她走。園裏很靜。電燈光顯得黯淡,孤寂。長條的天井裏露出一段月光,中間再塗上一些黑影。他們慢慢地走著,一邊走一邊說話,正走過花台旁邊,忽然聽見一聲不尋常的哀叫,於是一個黑影往假山上面一縱就過去了,再一跳就到了迴廊的瓦上,嚇得淑貞連忙往鳴鳳的身上偎,淑華驚訝地接連問:「什麼東西?」

眾人都站住了。但是周圍沒有一點動靜。覺慧頓了頓腳,也沒有聽見回應。他跨過欄桿,站到花台上,拾了些石子往屋頂上擲去,接連擲了兩次,聽見石子落在瓦上滾的聲音。馬上起了貓叫,接著又聽見貓逃走的聲音。「原來是你這個東西,」覺慧帶笑地罵了一句。他又跳進迴廊裏來,看見淑貞膽怯地偎著鳴鳳,便哂笑道:「這樣膽小,不害羞!」

「媽說花園裏頭有鬼,」淑貞捏著鳴鳳的手,用顫抖的聲音分辯道。

「鬼?哪個見過鬼來?」覺慧笑著追問道:「五嬸騙你,你就相信了。真沒有用!」於是眾人都笑了。

「四妹,你既然怕鬼,為什麼又要跟我們進來?」覺新在前面回過頭來問。

淑貞放開鳴鳳的手,害怕地看了眾人一眼,遲疑地回答道:「跟你們在一起很好耍,我捨不得不跟你們來。」

「說得好,真是我的乖妹妹!好,讓我來保護你,我在你旁邊,你用不著害怕。鬼不敢來,」琴笑著說,便走過去把淑貞拉到自己的身邊,又挽著她的手,同她並肩走著。

「姜太公在此,諸神迴避,」淑華介面嘲笑道。眾人大聲笑起來。

他們走進竹林裏,燈光全沒有了。竹林本來不甚密,而且中間還留了一條羊腸小徑。月光從上面直照下來。人一抬頭就可以望見清明的藍空。竹梢微微抖動,發出細微的聲音,同時人又聽見水淙淙地流著,但是不知道水從什麼地方來,快走完竹林時才看見一道小溪橫在前面。

覺慧故意表示自己膽大,不怕鬼,所以特地留在後面,伴著鳴鳳走。這時他忽然往旁邊一閃,向竹叢裏跑去。眾人聽見聲音,都回過頭來看,覺民便問:「三弟,你要做什麼?」

覺慧並不回答,默默地擇了一根細小的觀音竹,用力去拔它,拔不起來,便把它折斷了,又去掉竹梢,只剩了一節,拿在手裏,又在地上點了幾下,滿足地說:「這倒是一根好手杖,」便走回到鳴鳳的身邊來。

站在旁邊看他的眾人都笑了。覺民笑著說:「我道你發了瘋,想挖什麼寶藏,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寶藏?你時時刻刻都在想寶藏!我看你《寶島》這本戲還沒有演熟,人就著迷了,」覺慧這樣反唇譏笑道。

眾人又帶說帶笑地前進了。他們後來走進了松林,周圍突然陰暗起來。月光被針似的松葉遮住,只灑下一些明亮的斑點,他們走到林中最濃密的一段,簡直分辨不出路來。不過他們是走慣了的,路雖然曲折,還可以摸索地走。覺慧便走到前面去,他用竹竿探路。時時有大的聲音送到眾人的耳邊,給他們帶來一種恐怖的感覺,這是對於不可思議的黑暗和莊嚴的松濤的恐怖。眾人懷著緊張的心情慢慢地往前走,琴讓淑貞偎在自己的懷裏,用手護著她。

前面逐漸亮起來。他們突然到了湖濱。一片白亮亮的水橫在前面,水面儘是月光,成了光閃閃的一片。團團的圓月在水面上浮沉,時而被微微在動盪的水波弄成橢圓形。時而人聽見魚的唼喋聲。右邊不遠處是圓拱橋;左邊遠遠地湖心亭和彎曲的石橋隱約看得見。

眾人立在水邊,靜靜地望著水面。忽然一塊石子落進了水裏,把那一輪明月沖散了,成了一個大圈。月亮雖然很快地就恢復原樣,但是水面的圈依舊留著,而且逐漸擴大以至於無。

覺民回過頭,望著站在後面微笑的覺慧說:「又是你!」分段站在這兒不動?還要等什麼?那兒不是船嗎?」覺慧用手指著泊在對岸橋邊不遠地方、拴在一株柳樹幹上的小船。

「我們早看見了,還待你說,」淑華搶著回答道,便伸手到背後去把自己的辮子拉過來,一面玩弄,一面仰頭望著天空的明月,放聲唱起蘇東坡的《水調歌頭》來。

淑華剛唱了兩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就被覺民的響亮的歌聲接了下去:「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接著琴和淑英也唱起來。覺新拿了他帶來的一管洞簫吹著。淑英看見覺新吹簫,就從覺民的手裏把笛子奪過來說:「簫聲太細,還是讓我吹笛子罷。」悠揚的笛聲,壓倒了細微的簫聲,但是簫的悲泣已經滲透在空氣裏,還時時露出一兩聲來。

覺慧慢慢地沿著湖向橋邊走,他還叫鳴鳳同去。他跟鳴鳳談了幾句話。鳴鳳簡短地回答了他,便又回到淑英們那裏。覺慧快走到橋頭時,才發見自己是一個人,鳴鳳並未跟來,於是他又轉身回去。在這種幽美的環境中他已經感到煩躁了,不知道什麼緣故,他總覺得他跟哥哥、妹妹們多少有點不同,他時時覺得在這個家庭的平靜的表面下有一種待爆發的火山似的東西。

一首歌唱完,笛聲和簫聲也住了。淑英又把笛橫放在嘴邊預備再吹,卻被覺慧阻止了,他說:「到了船上再慢慢吹罷,何必這樣著急?」眾人便沿著湖濱向橋頭走去,由覺慧領頭,而鳴鳳走在最後。他們很快地過了橋。

他們到了草地上,覺新去把拴在柳樹幹上的小船解了纜,又把船靠近岸邊,讓眾人都下去,然後自己坐到船尾,把住槳慢慢地划起來。

船緩緩地從圓拱橋下面流過去了,向著前面寬的地方流去。鳴鳳坐在船頭,她解開她帶來的小藤籃,把裡面的滷菜和瓜子、花生米等等取出來,又取出一瓶玫瑰酒和幾個小酒杯。她把這些東西一一遞給淑英和淑華,由她們放在船中小圓桌上。覺民撥起酒瓶的木塞,給眾人斟了酒。月光沒遮攔地直照在船上,跟這些年輕人共同飲酒。

圓拱橋已經留在後面了。它沐著月光像是披了一條紗,有點模糊,橋畔的幾盞電燈在朦朧中發亮。船慢慢地在轉彎,簡直使人不覺得。他們把天空的圓月望了好一會兒,忽然埋下頭來,才看見四圍的景色變了。一面是一座峻峭的石壁,一面是一排臨湖的水閣。湖心亭已經完全看得見了,正蒙著月光和燈光。

覺慧掉頭向四周望,覺得有滿腹的話要吐出來,便大叫一聲,聲音被石壁擋住,又折了回來,分散到眾人的耳裏。

「你的聲音真大,」覺新笑著對覺慧說,接著他也放聲唱去望另一面,水閣已經隱在矮樹後邊,現在看見的只是密密的矮樹。

「大哥,你過來吃酒罷,不要搖了,讓船自己流去,」淑英望著覺新說。

「坐在這兒就好,一個人坐著很寬敞,」覺新答道。於是他停止了搖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把花生米抓了幾顆放在口裏細嚼。船很平穩地在水面上微微動著。他嚼完了花生米又自語道:「我看不如把船靠在釣台下面罷,我要到岸上去一趟。」他說著,不等眾人答話,就把船往裡面靠,雖然有點吃力,但是船終於靠近了釣台。下面有石級可以通到上面去,他便下了船走上石級。不到一會兒功夫,他的頭就在釣台上石欄桿前出現了,正望著他們笑。

淑英連忙抓了一把瓜子拋上去擲覺新。但是他一轉身就不見了,只聽見他在上面唱京戲,聲音愈來愈小,後來就聽不見了。

「今晚上可惜少一個人,」琴說著似乎感到了不滿足。

「是大嫂嗎?」淑華搶著問,一面在嗑瓜子。

琴搖了搖頭。

「我知道是梅……」覺慧還沒有把話說完,就被覺民打斷了。覺民看了他一眼,嗔怪地說:「小聲點,你真多嘴,險些兒又給大哥聽見了。」

「他聽見又有什麼要緊?橫豎他已經看見過她了,」覺慧不服氣地分辯道。

「大哥已經看見過梅表姐?……」淑華驚訝地問道。

「大少爺,」鳴鳳笑著在船頭叫起來。眾人仰起頭望上面,看見覺新把頭伸出來注意地聽他們談話,便都不作聲了。

覺新慢慢地走下來,又從石級走到船上,依舊在船尾坐下。他問眾人道:「為什麼看見我來就不說了?」他的聲音裏帶了一點苦味。

「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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