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期日下午,覺新照常到西蜀實業公司事務所去,那裏沒有星期日例假。

他剛剛坐下喝了幾口茶,覺民和覺慧也來了。他們差不多每個星期日下午都要到哥哥的辦公室。跟往常一樣,他們也買了幾本新書。

覺新服務的西蜀實業公司所經營的事業,除了商場鋪面外,還有一個附設的小型發電廠,專門供給商場鋪面的租戶和附近一兩條街的店鋪用電。商場很大,裡面有各種各類的商店,公司事務所就是商場鋪面經租事務所,設在商場裡面,管理經租、收費等等業務。銷售新書報的「華洋書報流通處」也開設在這個商場後門的左角上。因此書店與覺新弟兄的關係就更加密切了。

「《新青年》這一期到得很少,我們去的時候只剩了一本,再要晏幾分鐘,就給別人拿走了,」覺慧在窗前一把藤椅上躺下去,翻開那本十六開本的雜誌,像捧著寶物似地帶笑說。

「我已經對陳老闆囑咐過了,要他每次新書寄到,無論如何先給我留一本,」覺新正在翻閱賬目,聽見覺慧的話不在意地答應了一句。

「囑咐也沒有用,要的人太多,而且大半是以前訂閱的。這次只到了三包,不到兩天就完了,」覺慧興奮地解釋道,他翻到裡面的一篇論文,津津有味地讀起來。

「其餘的不久也會到,陳老闆不是說過郵包已經在路上嗎?這三包是加快的,」覺民剛坐下去,就插嘴說。他又從座位上站起來,在寫字檯上取了一本《少年中國》,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翻看。他坐在右面靠牆的椅子上,這一排一共是三把椅子,中間間隔地放了兩個茶几。他坐的那把椅子離窗戶最近,中間只隔著覺新常坐的活動的圓椅。

三個人都不開口了。房裏只有算盤珠子的接連的、清脆的響聲。冬日的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被淡青色洋布的窗帷遮住了。外面有腳步聲,其中一雙皮鞋踏在三合土路上的聲音比其餘的更響亮,更清晰,而且愈來愈近。房裏的人可以聽見皮鞋走上了石階,走進了事務所的大門,於是這個房間的藍布門簾動了一下,一個瘦長的青年掀起門簾走進來。屋裏的三個人都抬頭望了他一眼。覺新帶笑地喚了一聲:「劍雲。」

進來的正是陳劍雲,他招呼了覺新弟兄以後,便從桌上拿了一張當天的《國民公報》,在覺民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了。他翻看了本省新聞,把報紙放在茶几上,掉過頭去向覺民問道:「你們學堂放了寒假嗎?」

「課已經完了,下個星期就考試,」覺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答應一句,又埋下頭去看《少年中國》。

「聽說今天學生聯合會在萬春茶園演戲籌款辦平民學校,是嗎?」劍雲還慇勤地問。

覺民略略抬起頭,依舊冷淡地回答說:「有是有的,我沒有留心,不一定是學生聯合會,大概是兩三個學堂主辦。」他說的是真話,因為他平日對這些事情不大留心。他每天到學校就上課,下課後就回家。明年春季遊藝會裏演劇,他擔任《寶島》裏的李醫生這個腳色,還是英國教員指定他扮演的。

「那麼你們不去看嗎?聽說演的是《終身大事》①和《傀儡家庭》②。我想一定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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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終身大事》:胡適寫的獨景劇,在《新青年》上發表。

②《傀儡家庭》:挪威作家易卜生(一八二八—一九○八)的《娜拉》的另一譯本。

「路太遠了,我們這幾天擔心考試,也無心看戲,」覺民答道,這一次他連頭也不抬起來。

「我倒想去看看。這兩本戲都好,」覺新忽然插嘴說,他一面在撥算盤珠子,「可惜我沒有空。」

「就是你有空,現在也來不及了,」覺慧讀完了雜誌上的文章,便把雜誌闔起來放在膝上,抬起頭帶笑說。

劍雲又埋下頭去,默默地拿起茶几上的報紙,沒精打采地翻看著。

「劍雲,你近來還在王家教書嗎?怎麼好多天不看見你來?身體還好罷?」覺新算好了賬,忽然注意到劍雲有一點侷促不安的樣子,便關心地問道。

「我著了涼生了幾天病,所以好多天沒有來看你們。我還在王家教書,常常碰見琴小姐。」劍雲不論當面稱呼或是背後提起,總是叫琴做「琴小姐」。他是高家的遠房親戚,還是覺新的平輩,不過年紀比覺新小,因此他習慣地跟著覺民弟兄喚覺新做「大哥」。他的父母早死了。他寄養在伯父的家裏。中學畢業以後,他無力升學,只得找了一個小事餬口:教王家兩個孩子的英文和算學。王家是張太太的親戚,和張太太同住在一所公館裡,他常常在王家遇見琴。

「你臉上沒有血色,人也瘦多了。你身體素來弱,應該好好保養才是,」覺新同情地安慰劍雲道。

「大哥,你說得不錯,」劍雲露出感激的樣子說,「我自己也曉得。」

「那麼為什麼你的臉色總是這樣陰沉呢?」覺新關心地問道。

劍雲微笑了,不過誰也看得出他的笑是很勉強的。他說:「別人都是這樣說,不過我自己並不覺得。我想也許是身體弱的緣故罷,不然就是很早死去父母的緣故。」他的嘴唇微微地顫動,他似乎要哭了,但是他並沒有流出眼淚來。

「身體弱就應該多運動,單是憂愁也沒有用處,」覺民抬起頭不以為然地說。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外面忽然響起了腳步聲,一個女性的聲音喚著:

「大表哥。」

「琴小姐來了,」一道微光掠過劍雲的臉,他低聲說。

「啊,請進來罷,」覺新連忙站起來高聲應道。

這時門簾一動,進來的果然是琴,她的母親和僕人張升在後面跟著,但是張升馬上又走出去了。

琴穿了一件淡青湖縐棉襖,下面繫著一條青裙。髮鬢垂在兩隻耳邊,把她的鵝蛋形的面龐,顯得恰到好處。整齊的前劉海下面,在兩道修眉和一根略略高的鼻子的中間,不高不低地嵌著一對大眼。這對眼睛非常明亮,不僅給她的笑臉添了光彩,而且她一走進來,連這個房間也顯得明亮多了。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跟著她的母親帶笑地招呼了屋裏的幾個人。

覺新們也向她們母女打了招呼,覺民和劍雲連忙站起來讓座位給她們,他們自己便坐到正對著窗戶的兩把椅子上去。覺新又按鈴叫人泡來了兩碗茶。

「明軒,聽說新發祥新到了好些衣料,我想去買一兩件。不曉得有沒有合式的?」張太太跟他們談了幾句話以後,便對覺新說。

「是的,種類很多,是毛葛一類的,」覺新毫不遲疑地答道。

「那麼請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姑媽要去看,我陪姑媽去就是了。現在就去嗎?」覺新說著,就站起來,兩隻眼睛愉快地望著張太太,等候她的回答。

張太太高興地說:「你現在沒有事嗎?那麼現在就去。」她也站起來,還掉過頭看了看琴。

琴帶笑地說:「媽,我不去了。我在這兒等你。」她也站起來,走到寫字檯前面。

「也好,」張太太說。她看見覺新掀起門簾讓她先出去,便先跨出了門檻。覺新跟著她往外面走去。

「三表弟,你在看什麼書?」琴站在寫字檯前,望著覺慧手裏的雜誌問道。

「《新青年》,新到的,」覺慧抬起頭看她一眼,得意地答道。他緊緊地捏著雜誌,好像害怕琴會把它搶去似的。

琴看見他這個樣子不覺微微笑道:「你不要害怕,我又不會搶它去。」

覺民笑了,說:「琴妹,我這兒有新的《少年中國》,你看罷。」

覺慧坐起來,也把雜誌遞給琴,接連地說:「你看,你看,免得一會兒你又說我把新雜誌當作寶貝。」

琴並不伸手去接,她只說:「你們先看好了。等你們看完,我再借回家去慢慢看。」她這話是對他們弟兄兩個說的。

覺慧把手縮回來,又躺下去看書。但是過一會兒他忽然帶笑地問她:「琴姐,你今天這樣高興,是不是你的事情姑媽已經答應了?」

琴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我為什麼高興。我的事情媽答應不答應,也沒有關係。我的事情應該由我自己決定,因為我跟你們一樣,我也是人。」她說著話便走到覺新的座位前坐下去,隨意翻看桌上的賬簿。

「說得不錯,」覺民在旁邊稱讚道,「你真是一個新女性!」

「不要挖苦我罷,」琴帶笑地說。忽然她的面容變得嚴肅了,她用另一種語調說:「我告訴你們一個不尋常的消息:你們的錢家大姨媽回省城來了。」

這果然是一個不尋常的消息。「那麼梅表姐呢?」覺慧坐起來,關心地問。

「她也回來了。她出嫁不到一年就守了寡,因為婆家待她不好,她又回到你大姨媽家裏,這一次便跟你大姨媽上省來了。」

「你怎麼曉得這樣清楚?你這個消息是從哪兒得來的?」覺民驚奇地問,金絲眼鏡下面的一對眼睛睜得圓圓的。

「她昨天到我們家裏來過,」琴低聲回答。

「梅表姐到你們家裏去過?她還是跟從前一樣罷?」覺民關心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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